《后来》解青

1、后来

　　“……后来我就跟老唐他们合开了这家摄影工作室，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兔子少扛得比大象多，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裴珂脸上表情丰富，故作沉痛地龇了龇牙，拿着相机的手却半丝不抖，稳稳当当按下了快门，镜头中的小姑娘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裴珂低头看一眼相机显示屏：“OK，拍得不错，可以收工了。”
　　年轻的平面模特跳下高台整了整裙摆：“你这后来未免来得有点匆忙啊，哪有人故事还没怎么讲就直接跳到后来的？情节构成也太乏善可陈了，你当年记叙文写作肯定从来没上过及格线吧？”
　　“猜对了。”裴珂边整理器材边笑，“我当年班主任还是语文老师，每天除了上课改作业就是琢磨着怎么对付我这种问题学生，整个高中时代都生活在格外关照VIP席，别提多有存在感了。”
　　“你之前不是说你喜欢一个女孩儿吗？怎么就一笔带过直接结尾啦？你跟那女孩儿后来怎样啦？在一起了吗？”小模特显然对裴珂的问题学生VIP高中生活没有太大的兴趣，在他颇无语文功底的平淡无情节描述中迅速捕捉了自认为比较关键的一点开始试图深度八卦。
　　“啊哈哈我有说过吗……”裴珂打哈哈，正好这时候老唐在外面喊了一嗓子请大家吃拉面，他立刻积极响应号召，三下五除二收拾好器材一边往外钻一边还不忘招呼人家小姑娘，“快快，那个小气鬼难得请次客！楼下那家面馆的牛肉刀削面简直是人间绝色，包你吃了不后悔！”
　　小模特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呢，眨眼的光景人就不见了。
　　“不想说就不说呗，这人真虚……”小模特看着裴珂消失的地方，不爽地撇撇嘴。

　　这个国内大家欢欢喜喜下班准备回家抑或是跟狐朋狗友一起去吃刀削面的时间点，在大洋彼岸的某个地方却是深夜。
　　林叙揉了揉太阳穴，伸了个懒腰。电脑屏幕在她脸上映出一片幽蓝的光，越发面无血色。
　　她瞄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默默想连续一个星期做课题做到这个点自己也真是蛮拼的。要年纪轻轻就这么猝死在电脑前，估计尸体还要过个好多天快发臭了才会被人发现，最悲惨的是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好像真没什么人能赶来认领她的尸体。
　　这么一想，林叙终于像个躺了十多年终于在奇迹下得以行动的植物人一般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关了电脑准备爬上床挺尸。
　　她可不能死，尸体臭掉都没人领，啧啧，太不体面了。
　　林叙往床上爬的时候满脑子还是地基基础建筑建模结构力学，手一扫，“哐啷”一声，床头柜上的小相框掉到了地上。
　　她把相框捡起来，习惯性地拂了拂相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已经疲劳万分的眼睛不自觉呆呆地盯着照片里的自己。
　　十七八岁，没时间也不会打扮所以并不多好看，但是那张还有几颗青春痘的小脸上是只属于年轻人的张扬笑容，不用说一句话，就能把全世界都灿烂起来。
　　林叙直愣愣地看着，不由试图跟着牵起嘴角。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镜子——虽然缺觉和不良作息造就了两个熊猫眼、干裂的嘴唇跟略有些暗淡的皮肤，但是相比起那个时候，痘痘早没了，婴儿肥的小圆脸变成了巴掌大的瓜子脸，头发也染了色烫了卷。
　　“真是个美人儿呢。”林叙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下总结，“可是笑得真难看。”
　　说完爬上床，掀被子，两分钟内睡着。
　　只有天天闲着没事干的大少爷大小姐才有精力在深更半夜的时候伤春悲秋空虚寂寞冷，然后在社交软件上嚷嚷失眠，像她这样每天从睁开眼到闭上眼都在跟生活干架的人实在不方便有这么奢侈的爱好。林叙半梦半醒间如是想着，唉什么时候自己也变成这种有事没事以自嘲为乐的神经病了，肯定是被那谁传染了。真是的都这么多年了……
　　……都这么多年了。

　　少女情怀总是诗，纵然是已经二十有五的单身大龄女汉子林叙姑娘，也是有光是想想就能在梦里笑出声的美好年华的。
　　那是八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十七岁的林叙马尾一甩一甩地从补习班下课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个…………神经病。
　　林叙看着面前这个举着一个硕大相机撅着屁股匍匐在地上跟踪一只狸花猫的男生，眼角不由抽了抽。
　　不是她多管闲事或者好奇心过于旺盛非要搞清楚这一人一猫之间的恩怨情仇，即将要面临黑暗高三开学的林叙同学并不是很有这种多余的闲情逸致。但是正常人在家门口看到有人形迹可疑地跟踪觊觎自己妹妹，好像坐视不理也挺说不过去的。
　　……虽然林叙不是很愿意承认面前这只一身肥肉的狸花猫是她妹妹。
　　这只猫两年前被她家太后捡回家，小小一只还没断奶，被遗弃在林家的小饭馆门外。当时肚子饿得喵喵叫的时候正好林家太后出来拉卷帘门准备打烊，瞅到这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就同情心泛滥地给抱回了家。
　　林叙从补习班回来的时候一推开家门就看到自家太后笑靥如花地搂着只小狸猫，朝她热情地挥了挥手：“小叙快来看，妈给你生了个妹妹！”
　　……
　　于是林叙只能默默接受自己多了个狸猫妹妹的现实，在太后的指使下买来猫粮猫砂猫玩具天天伺候猫妹妹吃饭如厕。开始太后只管小狸猫叫“妹妹”，在林叙多次抗议下，她终于寻思着该给小猫取个名字。
　　太后娘娘瞥了一眼自己天天背着个大书包上学放学上补习班写作业的女儿，大笔一挥，非常有效率地给小狸猫取了个响亮且充满祝福意义的名字。
　　叫北大。
　　而现在，她家北大正被一个可疑分子拽住了猫尾巴炸起了一身的毛。
　　“喂，我说……”林叙拍拍可疑男子的肩膀，换来对方一个天真迷茫的眼神，“虽然我不知道我家北大哪里得罪你了，不过大家都不是小孩了，有冤抱冤有仇报仇哈……我是她姐，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沟通一下，咱们用大人的方式解决问题，你想拍北大的艳照什么的就不太可取了啊。”
　　“……北大？”对方的眼神更迷茫了。
　　林叙朝看到救星来了立刻喵喵叫着边告状边往她怀里扑的猫妹妹努了努嘴：“喏。”
　　北大凶狠地朝那个抓她尾巴的可疑男子挥了挥猫爪子。
　　可疑男子看了看林叙，又看了看北大，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哦，这是你家的猫啊。”彼时北大终于扑腾抓挠着挣脱了他，扑进了林叙的怀里，还不忘继续冲那个追了她三条街还胆敢抓她尾巴的家伙亮爪子。
　　可疑男子拍拍腿上的灰站起来，抱歉地对林叙笑笑：“不好意思啊，她刚才在太阳底下眯着眼睛扭头的样子太迷人了，但我没抓拍到她就跑掉了，我忍不住就追上来了……”说完还举了举手上的相机，证实似的，“真的，我不是什么可疑分子！”
　　林叙颇为无语地瞅了一眼还在龇牙咧嘴的北大的烧饼脸，不由暗暗佩服起这位审美趣味出众的街头艺术家来——她跟北大朝夕相处了两年了，愣是没能发现这位圆脸美人的迷人之处，结果人家一个偶遇，就能被北大的魅力折服以至于尔康附身般狂追好几条街。
　　大概这就是艺术家跟平庸小市民之所以不同的地方吧……
　　想到这里，林叙觉得自己应该成全人家，于是抱着北大往前送了送：“那……给你拍……？”
　　北大圆滚滚的身子十分灵活地一个空中180度转体挠了林叙一爪子。林叙吃痛捂脸，街头艺术家吓了一跳，赶紧低头查看林叙伤势，而北大早就一溜烟跑远了。
　　“肯定是找我妈告状去了……”林叙简直悲从中来。
　　“你脸都被抓破了。”街头艺术家看着林叙脸上的抓痕手上在包里翻翻找找了起来，半天翻出一盒邦迪，“我有创可贴，给你贴一下吧。”
　　林叙糟心地看着那个沧桑的邦迪盒子，脑补了一下自己脸上贴个大创可贴的熊样，下意识拒绝：“不用了……我经常被北大抓的，她性格比较凶暴，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的……”
　　“还是贴上吧。”谁知对方却异常执着，“毕竟伤在脸上，要是不保护好留疤了就不好了。”说完就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手速和精准力撕开创可贴“吧嗒”贴在了林叙的脸上。
　　林叙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你是师大附中的学生？”那位街头艺术家看着林叙的造型也绷不住笑了起来，随即就注意到她身上的校服和胸牌，“叫林叙？”
　　林叙点头。
　　“我叫裴珂。”
　　“你是个摄影师？”
　　“现在大概还不算。”裴珂摆弄了一下手上的相机，“不过以后就是了——来茄子。”
　　林叙呆愣愣地看着裴珂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啪”地按下快门，将林叙的蠢样子定格了下来。
　　“哎你怎么偷拍我！”林叙嚷嚷着跑过来抢裴珂的相机。往往被偷拍后的女人在抢看照片这件事上总是能发挥出平日百分之四百的行动力和攻击性，尽管此时的林叙可能还只能算半个女人，但她还是充分用行动证实了这一点。
　　抢到相机以后林叙戳戳弄弄，却不知道怎么翻出自己刚刚的相片了。
　　那个时候单反刚刚稍微普及，但是大多数不太接触摄影的人都对这种大块头相机无甚了解，更不用说林叙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小书呆子了。裴珂的相机系统竟然还是日文的，她研究了半天也没折腾出来怎么才能看到自己刚刚的丑照。
　　裴珂见状笑着拍拍林叙的脑袋，拿回相机，调出刚才那张照片给林叙看。
　　“好丑啊，快删掉。”林叙撇嘴。
　　“才不丑，多生动。”
　　“你语文怎么学的啊！这种又蠢又愣的傻表情你跟我说生动？”
　　“非也非也。”裴珂摇摇手指，“所谓生动，就是有故事可循。照片只能拍下一瞬间，那背后千千万万的故事就只能叫看客自己去领会了。”
　　……
　　神棍。
　　林叙在心中默默给这位新认识的街头艺术家敲下一个两字刻板第一印象。

　　神棍一般的街头艺术家——仅有的一次见面后林叙就暗戳戳给裴珂贴上了这样的标签。她也没指望两人能再有什么交集，裴珂这样的人看着就想必是拎着一部相机从南疆苗寨走到珠穆朗玛的奇人，跟每□□六晚九周末还补课过着苦行僧般辛苦而又无趣生活的准高三生林叙完全不是一个人种。林叙无聊的时候会想想那个午后，狂躁的北大，愚蠢地贴在脸上的创可贴，顺便想到那个相逢大概即是有缘的裴珂。
　　所以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再见到裴珂竟然是在她这个庸俗的人类生存的世界里。
　　彼时已经高三开学，林叙抱着一大摞语文作业本，刚一推开语文年级组办公室的门就听到那个有名的鬼婆张拍着桌子在训人。
　　“我教了这么多年书，第一次遇到你这种冥顽不化的学生！诗词填空全留白！你哪怕蒙说不定也能蒙对一句吧！作文满分50你给我拿12分！你拼拼凑凑把字数凑够了怎么也不止12分吧？！不要以为理科生语文就不重要！高考语文考砸了照样落马！你学习的态度就不能端正一点？！”
　　林叙愣愣地看着鬼婆张的口水呈抛物线尽数往面前站着的高个子男生身上喷，酣畅淋漓。
　　从她这里只能看到那个男生的背影，只见他似乎不易察觉地往左边让了让，试图躲开口水的攻击范围。
　　林叙没憋住，“噗嗤”笑了出来。
　　鬼婆张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立刻眼刀“嗖嗖嗖”地朝着林叙飚来。
　　林叙赶紧低头一路小跑到自家语文老师桌边，她们何老师不在办公室，于是林叙装作认真点作业的样子把那一摞语文作业本翻了一遍又一遍。其间鬼婆张继续集火那个倒霉的男生，身为班主任语文老师的口才尽显，训话内容花样迭出，简直可以编成老师训话经典样板。
　　此时那个被训的倒霉蛋侧面对着林叙，林叙偷偷抬头迅速瞄了一眼，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但又不敢盯着看太久，于是一边琢磨一边在何老师办公桌前磨磨蹭蹭不肯走，直到上课预备铃响了才如梦初醒。
　　鬼婆张好像也才意识到她不知不觉训学生训了一整个课间，最后瞪了那个男生一眼附送警告一句终于把他放走了。
　　于是林叙在办公室门口撞上了那个男生，终于看清了正脸。不看清还好，一看清脸，林叙被吓懵了。
　　“你你你你不是那个裴裴什么来着的么！”
　　“裴珂。”他饶有趣味地看着一脸蠢相舌头打结的林叙。
　　“你是我们学校的？！还是跟我同年级？！”
　　“年级里人那么多，没见过也不用这么惊讶啦。”裴珂笑眯眯，一点也没有刚被鬼婆无差别扫射了一整个课间的颓废样，“边走边说吧，要上课了。”
　　林叙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跟着一起往教室的方向走。
　　“我还以为你是什么自由职业者或者至少是大学生之类的呢……没想到是我们学校的。”
　　“理想很丰满，现实暂时还比较骨感。”裴珂耸肩，“我是16班的，要上楼。我得赶紧回去了，没想到鬼婆战斗力这么凶悍，我的宝贝相机还在教室里呢。”
　　林叙看着他一脸淡然，又想到刚才鬼婆张怒斥此人的样子，忍不住又哈哈笑起来。
　　裴珂无奈：“我都习惯了，每周都要来这么一遭，你就别再给我雪上加霜了，有失厚道啊。”
　　林叙却已经哈哈笑着一溜烟跑下楼了，都跑到下个楼梯口了才想起来，又梗着脖子对上面喊了一嗓子：“我是9班的！有事找我啊！”
　　然后看到上方楼梯扶手那儿伸出来一只好看的手，比了个“OK”。

　　林叙不知道在哪听过一种说法，就是一个人一旦遇上了，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见到，尽管之前那么久同在一块地界上都无甚交集。
　　比如现在，她就在学校自行车棚里又撞见了早上刚有过一面之缘的裴珂。
　　这是个星期五，不上晚自习，六点就下课了。正是太阳快要落山的点，裴珂一只脚跨在车上另一只脚着地，正低头认真摆弄着他那台大相机。金色的残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鎏金，从林叙这里能清晰看到他头顶上刚长出来细碎翘起的头发。
　　林叙其实很少注意一个男生的外貌，但那时的裴珂的样子，让她忽然福至心灵地，好像就理解了怦然心动这个词的含义。
　　正巧这时裴珂抬头。他拿手在林叙面前挥了挥，啼笑皆非：“……这种表情是你的日常表情吗？”
　　林叙一激灵，赶紧收敛起自己的蠢样。
　　“来拿车的？”裴珂问。
　　林叙点点头，四肢略有僵硬地到一旁打开锁，推出自己的自行车。
　　裴珂把相机慎重地在包里放好后一拧车把滑了过来：“你家应该是在枫林街那附近吧，我要去满月湖那儿，正好顺路，一起走？”
　　林叙点头，然后立刻跨上车，生怕他反悔了一样，包都没放稳就骑了出去。
　　“啧啧啧，小姐莫着急，在学校里要安全行驶啊，别磕着碰着同学老师花花草草什么的。”裴珂一边念叨一边嘻嘻哈哈地追了上来。
　　吹着风，林叙才觉得自己的大脑冷却了下来，终于恢复正常运作了。不由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裴珂，裴珂没说话也没笑，就是不快不慢地默默往前骑着车，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
　　林叙其实很享受星期五——不用上晚自习，还可以在柔软的夕阳下悠悠哉哉的骑车回家跟林太后吃饭。
　　对于生活过得就跟打仗一样的高三生林叙来说，周五下午这段从学校到家的短暂时光，整个心境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般的舒心一刻。
　　而今天，那种惬意的心情上又多了点什么东西。
　　林叙别别扭扭地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没话找话：“你家住满月湖那里吗？”
　　“哦，不是。我家就在枫林街后面昙花巷，今天周五放学早，我想去满月湖那拍点照。”
　　“拍风景吗？”
　　“风景，人，狗，鸟……什么都可以。虽然我也喜欢拍景——名山大川，田园茅舍，碧浪沙滩——能有机会去看一看，拍下来，当然很好，但我更喜欢拍故事。”
　　“拍故事？”
　　“嗯，鲜活的，人，动物……他们的表情，神态，动作，那种一瞬间倾泻出来的故事，非常迷人。”
　　林叙似懂非懂，这时两人却已经到了枫林街，林家的小饭馆就在不远处了。
　　林叙伸手指了指：“那就是我家，一楼做饭馆，我跟我妈住在二楼。”说完想了想，“你要是就住昙花巷，没事可以来我家饭馆吃饭……我请！”
　　裴珂看到前方写着“林家食堂”的招牌，笑道：“我知道这家，原来是你家开的，菜色在我们这片广受好评啊。”
　　“过奖过奖。”林叙嘿嘿笑。
　　到了家门口林叙才磨磨唧唧地下车，颇有些依依不舍之味。其实她挺想说“我跟你一起去满月湖吧”，但纠结了一会是不是过于唐突，再想想还在等着自己一起吃晚饭的林太后，还是默默放弃。
　　“那我回家啦。”
　　裴珂单脚踩地潇洒地挥挥手：“回见。”说完脚一蹬就骑远了，留下了还在原地用平常五倍慢速锁车的林叙。
　　北大懒洋洋地从饭馆里探出头来，看看裴珂远去的方向，扭头对林叙“喵喵”叫了两声。
　　“嗯……你是在说‘欢迎回来’，还是‘勇敢去追’？”
　　北大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走进屋里，叼出一个空饭盆丢到林叙脚下。
　　喵，我在说我饿死了，逗比。

　　次日，周六。林叙顶着林太后疑惑的眼神迅速地吃完了早餐，在离补习班上课还有两个小时的时候就抓着包跑了出去，蹬上自行车就拐进了后面昙花巷。
　　林叙对昙花巷挺熟，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又要装作纯属路过的样子，不由暗暗在心里鄙视自己一声做作。
　　要在别人家门口就正巧碰到自己想见的人，说难不难，说简单其实也不简单，但从小运势一直不算太好的林叙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叙？”
　　这个声音像一阵春风吹过，林叙这棵经历了漫长严冬的小树，顿时觉得自己已经一刹那花满枝头了。
　　但她依然十分做作地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扭过头。
　　裴珂正蹲在不远处一堵红砖砌成的土墙上，手上万年不变地抓着他的宝贝相机。与林叙视线相交，举起相机对着她按下快门，然后就单手一撑墙跳了下来。
　　“又偷拍我……”
　　裴珂笑着眨眨眼睛。
　　“你在干什么？”林叙这次是真好奇。
　　“拍路人啊。”
　　林叙一噎，心里忐忑地想自己刚刚那副探头探脑左顾右盼的样子不会已经被他看见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才就看到我了吗？”
　　“刚看到你。”裴珂扬了扬手上的相机，哈哈笑道，“刚才在拍一个小孩子呢，你忽然就闯到我镜头里来了，吓我一跳。”
　　林叙咂舌：“我怎么每次看到你都是在拍照或者去拍照的路上啊，你可一点都不像个准考生，够自在的——是艺术生吗？”
　　“不是。”裴珂摇头，“其实我想自己开个摄影工作室，我爸不让，坚持要我规规矩矩参加高考读个计算机啊金融啊建筑什么的专业出来。”
　　“那……怎么办？”林叙傻乎乎地问，问完才发现自己这个问题又傻又莫名其妙。什么叫那怎么办？要么听话要么跟家长死磕呗。要换做别人林叙绝对不会是这种反应，大概要苦口婆心劝导一番你爸说的是对的，你自己一点经验都没有出来开工作室做不下去怎么办以后没有学历怎么办云云。但对着面前的裴珂，林叙发现自己半点说这种套话的欲望都没有。
　　“不管怎么样先高考完吧，到时候我要下定决心了他也不能怎么样。我要是下不定决心，那证明我也没信心跟胆量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了也成功不了，听话该上大学上大学去。”
　　林叙无言以对，两人就默默站着半晌无话。
　　裴珂打破沉默：“你是有事情么，一早骑车从这里过？”
　　林叙忙道：“我是准备去上补习班的，不过我出门早，离上课还有挺久呢，也不急。”
　　“不急啊……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满月湖？”
　　林叙一愣，下意识地点头。
　　“等着，我去把自行车推出来。”裴珂又翻上土墙，两下就不见了踪影。林叙还在愣神，五分钟后，他已经推着他那辆海蓝色的自行车从另一边小区大门处出来了。
　　“走！”
　　很多年以后林叙还是会不小心让自己沉入回忆里，如果人生是一段抛物线的话，那么她觉得她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在被汹涌的光阴浪潮淹没的时候，她却把最好的自己留在了十七岁那年，那个苦哈哈数着日子走向高考的小女孩身上了。
　　那天在满月湖边，灼灼朝日，粼粼湖水。总是跟蜗牛一样每一步都艰难拖着沉重的壳的林叙终于像个真正的十七八岁少女一样，傻兮兮地笑闹，不再做作掩饰自己的一点少女心思，大大方方专注于中意的少年。看他举着相机拍景，拍人，拍狗，拍鸟，拍她，也不再去在意对方是否把自己拍美了拍丑了拍蠢了。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肆意妄为。
　　小蜗牛林叙，从壳里爬出来，决定肆意妄为一次。
　　以至于，等林叙终于想起看时间的时候，已经比补习班上课的点还过了一个半小时了。
　　“不去了？”裴珂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林叙。
　　林叙蔫巴巴地点头：“不去了。”
　　裴珂笑起来，站起身子拍拍林叙的脑袋：“要是实在有负罪感就去呗，不是还有大半堂课呢吗？”
　　林叙摇摇头，一屁股坐在满月湖边的大石头上，仰起头长出了口气。
　　“我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好歹让我留着这份开心多傻乐一会儿，别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再钻回我的壳里去。”
　　林叙说完把视线投向裴珂的时候，却发现裴珂在看相机。裴珂注意到她的视线，抬起头，笑容灿烂，手一扭把相机显示屏对着林叙：“看。”
　　照片里的林叙微眯着眼仰着头，手轻轻撑在岩石边缘，意态安然。照片是仰角拍的，还能看到一方湛蓝的天空。
　　林叙看得怔了怔，继而脸有些发红。
　　“拍得真好。”林叙说。

　　后来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却也暗潮汹涌地一天天翻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起裴珂会早上骑车绕到枫林街来等着林叙一起上学，晚上放学若是谁先到车棚也会静等对方出现然后一起回家。除了这每天一来一回的短短半个小时，林叙跟裴珂也不再有太多共处的机会。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谁不得一心一意备足粮草？
　　就连看似总是活在自己的光影世界里的裴珂，也有不得不融入俗世的一面。林叙有时候会以“二楼厕所人太多”为理由特地跑到五楼去上厕所，经过16班窗口时状似无意扫到裴珂的位置，他基本上都是在埋头做题。相机孤零零地放在书包里，不复整日宝贝一样被捧在手上了。
　　最后一次模拟考以后，裴珂跟林叙两个人不知不觉又骑车绕到了满月湖边，干脆就一起坐了下来，二人看着星空各自发憷，默然无语。
　　“林叙，你老说羡慕我，那你呢？你有什么以后想做的事吗？”
　　林叙歪头，想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我没有你那么明确的目标，但一定要说的话，想做的事……也是有的。”说到这里她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大概就是想做个模范青年，考上很不错的大学，再念一个不错的研究生，每天都很忙碌，但觉得自己的忙碌有所得，觉得因为忙碌总归为自己或者别人创造了些什么，而并不只是在吸取氧气制造二氧化碳而已。”
　　“你明明也很有梦想嘛。”裴珂笑着把林叙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到了高考那天，两人也还是跟往常一样，裴珂一早来到林叙家门口等她一起走。那天林太后和北大阵势浩大地一起出来给林叙送行，北大难得和颜悦色地对着裴珂“喵呜”叫了一声，而林太后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裴珂，对着两个年轻人丢下一句：“都加油。”说完就带着北大施施然返回林家食堂了。
　　裴珂跟林叙一路无话，进了作为考场的学校裴珂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长叹一声：“我的宝贝今天不能带，丢家里了，我过去那么多大风大浪都是它陪着我一起走过来的呀。”
　　林叙想了想，从包里摸出一支签字笔，对裴珂说：“手伸出来。”
　　“你要帮我作弊？要不得呀。”裴珂嘴上说着，还是乖乖伸出了左手。
　　林叙低头，细细地在裴珂的左手腕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相机。
　　“你的宝贝在这呢，沉着应战。”说完，林叙潇洒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往自己考场的方向去了。
　　“林叙。”她听到裴珂在后面喊了一声。
　　林叙停步。
　　“加油，模范青年。”他说。
　　林叙没回头，嘴角却翘成了一朵向阳花。

　　“后来呢？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到底怎样啦？”小模特腮帮子鼓鼓地吃着老唐掏钱请的刀削面，还不忘穷追猛打。
　　“后来她实现了梦想，念了很不错的大学，很不错的研究生，每天都过得很忙碌也很有价值。”裴珂无奈地回答。
　　“你们没有在一起？”
　　裴珂笑了笑：“面条沾嘴角上了姑娘。”
　　“什么嘛又岔开话题……”小模特愤愤不平地一通翻找抓出一张皱巴巴的面巾纸来泄愤一般狠狠擦了擦嘴角。

　　美利坚的太阳照常升起，林叙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背再次做好了对着生活迎难而上的准备，在抽屉里找资料的时候却碰掉出来一个蓝色的硬盘。
　　硬盘上写着三个大大的字：“给林叙。”
　　读取硬盘，零零总总一千多张照片，一颦一笑，一抬头一低眉，嬉笑怒骂，皆是文章。
　　林叙万分熟练地向下滚动着鼠标滑轮，在一千多张照片里轻松找到一张照片点开来。
　　照片里的林叙微眯着眼仰着头，手轻轻撑在岩石边缘，意态安然。
　　林叙笑了，一如许多年前那个早晨。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