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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昨晚加班,傍晚回来,下车步行回家时经过江边那条长街,见到有个白衣少年独自坐在江边石栏上,眼睛盯着江面,江风将他的衣衫吹起,如同一叶逆风的帆船。

      四周繁华景致与街心五彩霓虹都印在江中,随轻波浮动,碎金点点。少年的屁股向前挪了挪,我紧张的盯着他的动作,他又往前挪了挪。我跑过去拽着他的手臂。

      我说:“你下来,危险”那穿白衬衫的少年愕然的望着我,我说:“你下来,坐在这里危险”我的手紧扣着他的手臂,死死抓住,将他往下拖。他不知何事,几欲挣脱,我们几经拉扯,最后我把他拉了下来。

      香樟树的枝桠间漏下的白月光点亮他的面孔。

      他说:“我在这吹吹风,关你什么事?”我说“你没其它的想法?”他没好气的说“我屁股坐疼了,挪挪屁股”我愣在当场,赶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承认,那一刹那,我有些难过,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划过那张脸,那张我已经全然忘记,记不清眉目的脸。

      算到今年,我已经认识陈苍年十四年了。我认识他的那一年刚上初二,理科学得人神共愤。他那年刚上高二,他掉下年级第一的次数比我数学及格的次数还少。
      那一年,他十七岁,我十四岁。
      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场宏大的葬礼上,他穿着纯白的衫衣,衣袖上系了条黑带子,站在阳光里。这样的场合,他仍然神情倨傲,垂着眼皮,眉眼间尽是冷淡神色。我满手油污,蹲在一旁的大盆子边跟我妈一起涮碗。他来奔丧,我去帮忙。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老人后世子孙的名字,遗体道别时作法事的道士逐一叫出名字,需跟在道士身后绕着棺椁一周,最后看一眼老人的遗容。故去的老人已经85岁高龄,算是喜丧。
      有位妇人朝他招了招手,喊道:"苍年,过去你舅舅那边,去拿包烟"原来他就是陈苍年。
      我在亲戚中听说他为时之久,听说他很聪明,考试基本第一,平常的孩子需一天记住的东西他看一眼就能背出;听说他数学很好,总是代表全市参加奥数比赛;还听说他特别沉默,不太喜欢跟别人说话。

      我想其实这很好理解,聪明的人总是觉得跟别人没有共同语言,试想别人话还未说出口,他就已经知道,真的是没有意思。又或者说你说了上句,他已经猜到下句,更没意思。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讲什么,就太没意思了。

      初二那年我化学与物理加起来得了50分,我妈帮我寻访了许久的补课老师都没有成功,主要是因为市面上的理科老师都被请光了。你可以想想我那个年龄段的同学们有多少人理科学得烂。后来我妈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请到那位天才同学帮我补习理科。其实我本来不愿意,不是不喜欢陈苍年同学,关键是我一听到化学和物理这几个字,就开始昏昏欲睡。我自暴自弃,觉得学那种不知所谓的东西真是太浪费时间。还不如在晚上正式睡觉之前窝在被窝里睡个预备觉。可每次一流露出这消极的情绪,我妈总是没收我一周的零花钱,让我早餐都没得吃。正式跟他见面是一个雨天,我从学校回家,在半路上的小书店里借了几本言情小说。

      一路披风戴雨,混身往下淌水,我将自行车停在楼下将雨衣扯了下来.刚走进客厅,看到茶几前坐了个男生,黑裤子,白衬衣的袖子挽起来,左手上戴了块白盘黑皮带的手表。手里捧了杯茶。正是陈苍年。我妈本来不知道叽里呱啦的在说什么,见我回来,放下正在削的土豆,说:"你把剩下的这些皮都削了"转身问他:"苍年,你还要再喝杯茶吗这是我女儿,叶婷 "

      他捧着杯茶目不斜视的盯着电视,我冲他礼节性的笑了笑,他完全没搭理。
      我那时不到十五岁,正是叛逆的年纪,看谁都不顺眼。我放下土豆,进了自己的房间换衣服,心里莫名其妙的窝火,靠,陈苍年,你拽什么拽?成绩好有特权啊!一天到晚到哪儿都像去奔丧。

      吃饭时我妈将我的情况跟他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番,说得化学如何如何的不济,数学如何如何的不济,物理如何如何的不济,反正理科没有一科可以济一济,以后我的理科就全仰仗他了。

      虽然我平时脸皮也不薄。但经不住我妈如此的攻击。我埋着头一个劲的往嘴里扒饭窘得鼻子都快贴着碗底了。

      说了这些,我妈心满意足的冲我笑笑,然后说:"苍年,你多教教她,到时候阿姨给你课时费"他本来一直低着头默默吃饭,听说我妈要给钱,忙放下筷子摆摆手,说:"阿姨,不用,真的不用,真的不用"
      我妈坚持说:"那怎么行,耽搁你的时间,要不阿姨给你买两身衣服"

      他手摆得更厉害,语无伦次的拒绝,我妈又说:"行了行了,这事就这么说好了,别跟阿姨客气,多过意不去""不用,真的不用""阿姨知道你家家境好,可这也是阿姨的一点心意,你得收下"我咬着筷子看他们吵来吵去。

      我妈突然转过头跟我说"你得听苍年哥的话,让你做题就做题,背公式就背公式,人家的学习经验你给我用心记住了,别让你班主任一天到晚打电话烦我"我很不痛快的哦了一声,斜眼看了眼扑克脸,居然唇角有些笑意。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居然很敬业,很次都提前到我家来,通常都是他早早到了,坐在我的房间里等我。其实我不太喜欢别人进我的房间,所以一开始,我想在客厅上课,心里想着,万一听不进去,开着电视解解闷。

      谁知我妈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斩钉截铁的拒绝了我的要求。谁知他讲的东西也比老师讲的有趣,深入浅出,很少听不懂。说完一道题会反复的问,你明白没?有时候我懒得听他唠叨,就敷衍他,说“我听懂了”他把手里的笔‘哒‘一声扔在桌子上,“真的听懂了?”“嗯”“你给我讲一遍”
      我呆若木鸡,完全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至此往后,若我说明白,他一定会让我复述,并举个例子或出一道类似的题目给我做。遇到不明白的,会一遍一遍的解释,每一次都换一种方式,直到我明白为止。

      有天我回来得晚,已经见他在房间里等,背对着我倚在书架旁,手里大约捧了本书,我进去他也没听到。我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反倒吓一跳,转身冲我笑笑,扬了扬手上书问:"你喜欢看小说?"我忙冲上去捂住他的嘴,说:"你别说这么大声,别让我妈听到了"我生怕他再说什么,手一直捂在他嘴上。他耳根红得厉害,嘴唇动了动,清了清喉咙。他说“你把手拿下来,我不说”我说:"你怎么找到的?"(我将所有的书用同一种包书纸包好,表面看来全都一样)他说:"这点小把戏......"

      我的理科成绩也渐渐有了些起色。我妈很高兴,有一天吃饭的时候跟我爸说:“看见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祖宗的话是有道理的。婷婷,你以后玩,就得跟这样的人一起玩。离那些瞎胡混的远一点”我瘪瘪嘴,说:“我天天跟你们在一起,你说你们是朱还是墨?”

      很快到了暑假,我补课的时间由傍晚挪到了早上。据说那个时候,大部分人的头脑比较清醒。但大部分人不包括我。天气炎热,电风扇发出的声音如同催眠曲,再加上陈苍年走低的声线,我觉得我从生下来就没睡饱过。恍恍惚惚,觉得嘴唇一凉。我睁眼一看,他剥了根冰棍,送到我嘴巴边上,说“都十点了还没睡醒?吃根冰棍就不困了”

      我接过冰棍说“你怎么不吃?”
      他说“我感冒了”我说“没关系,感冒了也可以吃,吃完再吃药”
      他望着我,摇了摇头“你真是神逻辑,我不吃,我想快点儿好”
      我哼唧着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吃完冰棍,我去厨房洗手,见我妈买菜回来,拎了一包水果。

      我挑了个苹果,拿了把水果刀走进房间。陈苍年看着我手指翻飞,皮削得又快又薄,说“你总算是有点特长”我洋洋得意的说“怎么样?陈老师?贴心吧,看到你感冒,特意给你削个苹果吃”他说“你是想磨蹭上课的时间,以为我不知道?”

      我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你这人啊,真没意思,什么都知道。你看,我刀子用得这么好,上辈子说不定是个刀客”

      他咬了一口苹果:“幸好,你手里拿的不是剑”
      我反应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骂我。

      初二下学期开始后不久,我们结伴去买书,骑着自行车绕了许久,觉得很无聊,他提议去双州转一圈。双州在沅水之滨,是个江中小州,州上花木繁茂。1999年时那里还鲜有小贩,往来的人并不象现在这样多。景致却远远比现在要好,春来桃开李绽,夏日莺歌燕啭,秋至层林尽染,冬日细雪绵绵。

      我记得当时的九月天,是凉风拂面,秋叶漫天,幽幽浮云紧贴湛蓝天壁,灼灼野菊铺陈百里江岸。我们下了车,将车扔在一边,仰卧在草地上,将书打开扣在脸上,鼻间盈满秋日败草的味道,那时江风四起,自八方吹来,混着从江面传来的淡淡鱼腥味,拂过发末林梢,拂过江边枯草,拂过泊在岸边木船上渔家人晾在桅杆上的琳琅内衣裤。

      谁都没有说话,四仰八叉的躺了整个下午。到了晚饭时间,他说,你给阿姨打个电话,随便在外面吃点吧,我请你吃烧烤。我说好。他除了上课的时候,话很少,我想如果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会很尴尬,便开口说:“你是每天把衣服洗了,第二天接着穿吗?”
      他笑了“我有很多件一样的白衬衣,也有好几条一样的黑裤子,不是同一件”
      我说“你的人生有什么乐趣啊,天天穿一样的衣服”
      “穿衣服和乐趣有什么关系?每天穿一样的不费心思”
      “当然有关系啊,穿衣服表达心情啊”
      “那是你们女孩子”我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的说我喜欢哪本武侠小说,哪个流行歌手,哪首流行歌曲,讨厌哪门科目的老师,一直不停的说,直到他抬起头,递给我一只鸡腿,说:“你吃点东西,你不饿吗?吃饱了再接着说”

      我接过鸡腿问:“你想考哪个大学?”他说:“清华吧,北大也行”这话若假以他人之口,我一定会当场就笑掉大牙,吹牛也要看一眼草稿不是?但那时他就像去菜市场买青菜,别人问他,你要买什么,他回答小白菜或大白菜都可以的口吻向我讲出那样严肃的话,我一时语塞。

      我翻着眼球想象了一下清华和北大宏伟的校门,拖长音调答了句:“哦”他反问:"你想到哪里读高中?"我垂头丧气的说:"我当然想考一中啦,想归想,我自己晓得,我这个水平,好像不大可能"我伸手抹了一把嘴角淌下来的油,他偏头盯着我的嘴,又看了看我手上的混着辣椒孜然粉的油,他从口袋里掏出张浅蓝格子的小帕子,递给了我。

      我惊讶的大笑:"哇噻,不会吧,什么年代了,你居然还用手帕?"他极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咬了一口羊肉串,学着我的样子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油,又把手在衣袖在蹭了蹭,红着耳根冲我笑了一下。

      我把帕子扔过去,说:"喂喂,用帕子好了,千万不要把你那白得像雪的衣服搞脏了"他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半点斯文样子也没有,用了人家的手帕,脏兮兮的就扔回给我了”我咬了一口鸡腿,在他左手臂上蹭了嘴说“这样你是不是连这件衣服都不要了?”......吃饱喝足,他望了望天色,说:“我送你回家吧”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我们推着车走吧,我太饱了,再弯一下腰就吐出来了。”刚说完,夸张的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他低头笑了笑。走了一段路,谁也不说话,他突然问:“你要听口琴吗?”我说你会吹吗?他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琴,用手擦擦,将自行车靠在路边灯柱上,背着昏黄的灯光慢慢吹起那首曲子。嘴唇在琴口上左右滑动,眼皮微垂,目光偶尔掠过我的眼睛,稍纵即逝。

      一时天地寂静,只有不知名的飞虫在街灯下互相追逐。吹完,我拍着手问:“叫什么名字?这个曲子?”
      他说:“荧火虫”“好听不好听?”
      我说:“嗯,好好听,你知道吧,我家对面有个人每天都会吹笛子,可能刚学会,热情高涨,早上六七点就开始吹,周末也不休息,害得我周六周日都睡不好觉,烦得要命"
      他看着我笑了笑,拨了拨自行车铃,飞身上车,叫了一声:“走咯”

      此后的某一天,吃过午饭,我正在解一道头天没解不出来的几何题,抓耳挠肋冥思苦想头发都快扯掉一半,此时河对面又响起平日清晨叫我起床的笛声,现在回想起来应是婉转悠杨,但当时只觉烦燥难当,带着一肚子怒气,我奔出家门,站在楼下大喊:"吹什么吹要死啊吹得我几何题都做不出来了!....."如跳蚤般边喊边跳。笛声持续一阵,停了。

      我挫败的走到家旁边的小河岸边,躺在岸边草地上,那是个小坡,坡上还有几棵不知名的野生树木。那时风来叶面,雁过长空,日光充沛,我抬手捂住眼睛,透过指缝打量头顶三万英尺的高远天空。心想,陈苍年现在干什么呢?他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像我这样看这片天空呢?我无聊至极,一边拔草一边往河里扔石头。顺便诅咒了一下物理化学以及数学的科目创始人。我躺在那坡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不知是下午几点。睡了一觉,果然觉得神清气爽,慢慢往家走。

      在书桌前静坐了半个小时,到了掌灯时分,还是没解出那道几何题。我说掌灯,那是因为当时全村停电。我点了根白蜡烛放在案上,打算趴在桌上清醒一下再写。不想一清醒,居然又睡着了。其间不知怎样撞翻了烛台,烛火点燃了蚊帐,我被炽热烤醒,脑子里仍然昏昏沉沉,情急之下抓起床上的枕头打火,没想到枕芯是海棉的,也燃了起来,火苗一粒一粒往下掉,我连连尖叫失声,我妈当时正在邻居家讨论隔壁的隔壁那家人新收的媳妇还没怀孕的问题,被那冲出窗棂的火光惊起,大叫一声:“龟儿子,你在家放火吗?”我妈真是的,那么明显的问题还问。真是让我汗颜。好在火势不大,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很快就灭了。

      灭完火,我妈叹了口气,惋惜的说:“真可惜了我那个书案,是我的嫁妆哩,纯手工制作,还是实木的”说完甩了甩手上的水,抬眼看到烧焦的纹帐说:‘又要给你新置蚊帐,我说我今天右眼皮怎么跳得这么厉害”
      我倚着门框问:“你真是太不关心我了,我是你唯一的女儿,你居然不关心关心我”
      她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阵,大声惊呼:“哎哟,你可不是生龙活虎的嘛,我平时又不是不关心你?看样子就没事嘛,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我伸出手臂,指着灭火过程中烫出的水泡说:“你看,这里,这里有个好大的水泡,疼得要死,今晚做不了作业了,你明天打电话跟我们班主任讲一下”
      她拉住我的手腕,眯起眼睛瞧了一阵,说:“晚上给你用针挑了就好了,完全不影响你做作业”
      我说:“我不挑,疼得很”她杨声说:“不挑?不挑就等着它烂,那水流到哪里泡就长到哪里,到时候你全身泡,又疼又痒,全身烂.....”
      我捂着耳朵说:“我挑,我挑,你别说了”
      我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哎呀,差点忘了,昨天逛街的时候我给陈苍年买了两件衣服,你给他送去吧。记得去人家家里要有礼貌,不能像在家里一样腿搭在茶几上....不能.....不能...."

      我说:“妈,你给人家乱买什么衣服,穿不穿还不一定呢。”我妈皱起眉头,顺手抓了本书:“你去不去,天天懒得都快生蛆了!”我边躲边喊“烦不烦,赶紧把衣服给我,我送过去就行了。”我拿了衣服,推了自行车就走,我妈在背后嘀咕:“这孩子,今天还算积极”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家,按了许久的门铃才开门,开门是的他妈妈,我扮作文静的样子叫了声姨妈,她热情的拉我进了屋,里屋传来成年男人低沉的嗓音,具体内容听不清,应是责骂声。

      我杵在门口,进退都觉尴尬,正为难着,见到陈苍年摔门而出,与我擦身而过。后面他的父亲一手插腰,一手指着他走的方向大声的骂:“干什么?干什么?啊?有他这样忤逆老子的?我说话都不听了是吧?他自己能分出个屁的好坏?要考美院?要画画?书画匠能有什么出息!考不上?考不上就直接给我去死好了……”还在喋喋不休的骂,姨妈急忙给他使眼色,没见什么效果,干脆拿手肘狠撞一下,说:“好啦好啦,别说了”

      我这才开口,说:“苍年哥一直给我补课,也不收课时费,我妈过意不去给他买了两件衣服,千万要收下”

      他妈推脱了一阵,我拼命把衣服往她杯里塞,边塞边说:“姨妈你千万别客气,衣服也不是很贵重,你不要嫌弃就好了,苍年哥自己都马上高三了还帮我补课,我们全家人都很感谢他,真的真的,您真的别再推了”……

      我骑着车一路吹着口哨往家骑,快到家时猛然想起陈苍年似乎跑出来了,踌躇一阵,我转了方向,往渡口骑,我记得他曾经跟我提过他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听轮船的声音。

      当我将车靠到一边,在防洪堤的一角果然见到他,缩成很小的一团,靠在墙根,抱着膝,望着远方,整个人隐在城墙巨大的阴影里,若不是远处的路灯,我根本发现不了他。

      大概是我停车的声音被他听见,他局促的将头扭向一边,脸在裤子上蹭了蹭。我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僵直的如一根木棍杵在离他两三米远的地方望着他,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难过,却因为确确实实看见一向没什么表情的人突然哭得像个快要化掉的雪人,心里很堵。不安,却又不知道该要说出怎样的话。在心里打了几次草稿,也没能说出口。

      我靠过去陪他坐在江边,看黑暗里细微的光影变幻。而他似乎目光唤散长久注视着对岸明灭不定的灯火。远处轮船似要靠岸,骤起的汽笛声和着汹涌的涛声谱成一曲单调的乐章被夜风揉碎,久久回响于耳傍身侧。过了一会儿,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可能是蜷得太久的缘故,脚步有些许趔趄。我忙跑过去扶了他一把。
      我说:“苍年哥你吃不吃烧饼?东街上开了家烧饼店很好吃唉”
      他没理我,我又问:“你吃不吃麻辣肉,我袋子里有”我见他还是不吭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经常被我妈骂,大人都是这样,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在噼里啪啦的说,他突然伸出手抱住我。却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儿,便松了手。我双手傻傻的垂在身侧,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感觉心脏马上就要破腔而出。

      那晚他很沉默,我们在沉默中分了手,在沉默中各自回了家。

      后来他上了高三,不能再帮我补课了,我便很少再见到他。偶尔在大街上见到,他都没有看见我,手里抱着书,脚步匆匆,低头疾走。

      那年八月,我正无精打采的帮我妈浇一盆快要死掉的茉莉花,我分数果然不够一中的分数线,在分数下来的那天,我低着头老老实实的等着挨骂,我爸妈却出奇的平静,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去一中,我说是,他们说,那我们再想想办法。我最终被录取了。我妈为这件事差点跑断了腿,不知道看了多少人的脸色,荷包估计也瘦了一大圈。

      我妈踢着高跟鞋进了门,边走边摇头,说:“这孩子太傻了,真是,唉……”我往她身后看,见我爸爸也在后面。
      我问:“谁啊,什么傻不傻的?”
      我妈望了望我爸,说:“要不要告诉她?”我疑惑的望着他们,扔掉手里的洒水壶,重复了一遍:“什么事啊?什么事瞒着我?”
      我爸叹了口气,说:“你跟她讲吧,反正以后都会知道”
      我妈似乎想了想,说:“我告诉你了你可别太伤心了,你这孩子,动不动就喜欢哭”
      我耐心已经耗尽,大声问:“到底什么事?”
      “陈苍年死了”
      我急了,抬高单调,尖声叫道:“妈你搞什么,无缘无故哪有你这么咒人的?”
      我妈也急了,忙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难道这种事情我还开玩笑吗?他家雇船家捞尸都捞了三天了,还没找到,他妈都快疯了,见到谁都叫苍年”

      我站在那里,完全再听不见看不见任何东西,混身鸡皮疙瘩层层泛起。

      嘴里不停的重复一句话:“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此后的一个月,亲戚间的谈资都是这桩悲惨的事。我不想听到,但总能听到。

      我妈生日那天,我小姨妈来我家吃饭,席间又谈起这事,说“那孩子是早动了那样的心思的,我听说啊,有个船家看见他了的,开船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是见他一件一件的把衣服脱下来,耐心耐烦的叠好,两只鞋子整整齐齐的摆在衣服旁边,一步一步,慢慢的向下走,你们知道,那个地方有个挖金的深坑吗?”

      陈苍年走后的某一天,我正往家走,后面有人追上我,叫道:“你是叶婷吗?”我回头,对方我并不认识。他戴了副眼镜,客客气气的问我,你是叶婷吧?

      我点了点头,他脱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捆用牛皮纸包得精细的东西递给我。开口说:“我,我是陈苍年的朋友,他出事之前有事情拜托我,让我把这些交给你”

      我错愕的接过,冲他扯了扯嘴角,说:“什么东西”他说:“我不知道,他给我的时候就是包好的,东西给你了,没事我走了”我点点头。
      等他走开几步,我冲着他喊,唉,等一下,等一下。他转过身,问我:“什么事?”我迟疑着开口,问:“你知道陈苍年,他,他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实在是不能再多说一个字,因为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他垂下头,双手插在裤袋里,想了一会儿,说:“他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什么都错都不许自己犯,可是人哪有不犯错?再说,他爸爸也实在是”我想起那一次他爸爸和他的争吵,他夺门而出。这件事是不是当时已经在他心里萌芽?

      他说,“你没见过他穿短裤吧?也没见过他踢球吧?你可能不知道,他以前球踢得很好,后来,苍年他爸工作出了问题,就常常揍他,喝醉了揍他,没拿到名次揍他,自己的事情没办好也揍他,那个狠,都拿皮带抽的”他咬了咬唇,说:“他自己死撑,装得若无其事”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想哭,但眼泪已经憋了回去。

      回到家将包裹放在书桌上,却恍惚看见他倚在书架上翻看我的小说。
      我闭上眼睛,很久才睁开,拿剪子小心翼翼的拆开那包东西。里面是几本我早先借给他的小说,先前的猫耳角都被抚平,每一页都很平整,我翻了翻,并无异样。心里又难过又伤感。我妈探进半个身子,啪一声按开灯,说:“搞什么,这么黑了还不开灯?”

      我拿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亮光,说:“妈,你去做饭吧,我还有作业要写,你别打扰我”我妈退身出去,我将书一本本合上,忽然觉得那本碧血剑的扉页好像有些不同,再仔细看,我自己写的名字后面似乎还有字,我换了个角度,果然看见有个字,用白色的荧光笔书写,是个“我”字。我愣在那里,翻出其它几本,发现扉页上都有字,同样用白色荧光笔书写,不注意完全无法发现。

      四本书,四个字:我喜欢你。

      我突然就泪如雨下。没有原因的,无法控制的,我用枕头捂住嘴,开始嚎啕 。我在心里不停的喊,陈苍年,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譬如外面的种种传言,说他已葬身鱼腹,死无全尸那样的恶毒的话,我统统不信。

      我这样想,并不断的告诉自己,他也许被冲上浅滩被有缘人救起。也许他只是开个玩笑,不久就会回来。也许他隐姓埋名去了其它的地方,我甚至愿意相信他看破红尘,出家了。

      只是,此后的好几年我都很害怕听到口琴声。一旦听到,满心满眼无论如何都会出现那一天,他低着头,双手捧琴,在昏黄的路灯下吹奏荧火虫的样子。

      具体他死于何时我不知道。陈苍年死后我常常陷住一种无法说明的情绪中,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觉得许多事情也许冥冥中早已注定。再努力也走不出命定的结局。如同陈苍年,他如果还活着,如今会不会过得很好?他会不会跟我谈一场恋爱,我们会不会在月光下接吻,或是夏日的酷暑天一同结伴去游泳?但他当初作出那样的选择,一切都落下句点。在十八年的短暂旅途里,他也许为自己曾经想做的事情,想要实现的梦想拼尽全力,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以死作结。

      陈苍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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