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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叁 ...

  •   盛夏里驻扎三个月,任谁是铁打的筋骨也被烈日烤折了半截硬气。客不习土性,贸然进攻实是兵家大忌。

      廖清寒久读兵书,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日子渐长,秋意起落,士卒难免思乡。

      更兼队列里有京城权贵的子弟,来战场上满以为镀个金便能凯旋归朝的——廖清寒久负将名,朝野内几乎与必胜一词等同。哪料到这次敌人实在狡猾,固守于驻地内不出,兼有地利之便,总寻那流沙处诱军深入,廖军不得一人头,反倒折损数十兵卒。人数本不打紧,但委实憋屈。军中人人心中都有口气在。

      折损兵卒里兼又有个廖将军的亲兵,十几年里血里来火里去,跟随将军出生入死,此次竟怕是不得全尸,多少让廖将军心寒。

      俗人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廖将军杀伐无算,本就不是什么圣人君子。

      一鼓作气,正待要签了整军待发的手令,调了虎符起兵。

      帐外却突然出了一阵骚动的声音,似是有人在阻拦着一个人闯帐。廖将军手上的笔顿了顿,整盔甲起身迈步便向帐外走去。先开帐门一看,门口被制在地上的竟是那个三日前被人诱入流沙的亲兵。

      一个巡守壮着胆子吼:“田中吾,你是人是鬼!”

      田亲兵半边脸粘在地上,另半边脸高高肿起,想来是挣扎得太厉害,被人整治个彻底。半趴在地上要死不活见了将军,眼里冒了一线精光,亮开嗓门似嚎丧:“将——军——”

      廖清寒脸黑黑的,皱紧眉头:”放开他。“

      田中吾甫一被放开,来不及站起便连滚带爬挪蹭到廖将军脚边,半直起身子,嚎啕大哭抱紧了廖清寒的大腿小腿。

      “中吾几乎不得回来见将军哇——哇——哇——”

      又嚎,这几声中气十足,怕是方圆几里都能听得见。点了三四火把来,众人认出了是活的兄弟,并非枉死而来索命的,都是松了口气。只见一片笑声间田忠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抹在廖将军的铠甲上,倒叫堂堂朝廷大员登时脱不开身。

      “中吾,你起来。”

      廖清寒无奈,弯腰扶起亲兵,只见电光火石只见田中吾袖口一抬,便是一枚袖里箭破开了空气飞出,竟直直插向他主子、这片军营里的最高指挥官的脖颈上!

      廖清寒反应神速,一个翻身,堪堪避过那枚暗器。
      只见那暗器直直插向身后一士卒,没来得及避开,立时倒地后便没了声息。

      “拿住这贼子!”便有守卫高呼。

      然而来不及了。再回头向地上看去,田中吾业已七窍流血身亡。

      不好。廖清寒心里暗道。

      仿佛应了这声“不好”,远远地传来一阵惊呼: “粮草库——!”

      这场粮草库的大火来得诡异。

      廖家军纵不是个个人中龙凤也算得训练有素,待得慌神愣怔了开头那么一刹那,便有抬水灭火的灭火、追踪歹人的追踪,忙忙碌碌间渐竟有了秩序,全然不似一锅乱粥。
      强将无弱兵,果然不错。

      廖清寒于此正挑了个略高处望着一众兵卒,黑亮眼眸一眯似远处看见逃出了个黑影,喃喃道:跑了?

      自有兵卒发现有异,追将出去,一时火把熊熊,照得辕门前小路上亮光一片。追到眼前,才发现那黑影竟是个纸人。众人速回了营地,纵火之人自然是不见了。

      廖将军颇为沉思着下了高台。对着正要张口解释的兵卒抬了抬手示意知道了。没有不长眼的再作聒噪。

      粮草库折损半数。幸好大半是些易燃的草料。

      只廖清寒本人知道不止这么简单。

      骚乱平息,正是深夜。加了一倍的人手巡营。将军本人也未解甲。

      黎明正是最黑暗的时辰。将军一宿未睡,翻身坐起,一花眼,就见旁边立着个人。

      廖清寒心道果然没走。黑影便低低开口。

      “主人邀你作客。”

      廖清寒也不惊,自起身反倒解了腰上佩剑,随意扔在榻上。黑影似乎对这个行动极是满意,微微点头。

      “带路吧。”

      黑影步法奇绝,军营间如入无人之境,并不惊扰。是以廖清寒在行走间还能清楚理一理这其中关窍:田中吾是他早年前在那人面前收下的。那人的暗卫向来没有名字,随意称呼。只是积年日久间颇得自己信任,便给起了个中吾的名字。中吾者,忠我也。时隔日久还如此顾念旧主,这名字倒也不辜负。

      廖清寒如此自嘲想着。片刻间便到了一路口有车马处,黑影一躬身让了廖清寒入内,自坐前头赶车,廖将军入车内一看,四壁皆是实木,连个透光的帘子也无。

      摸了一圈,连车门也从外头销上。廖清寒一哂,竟就抱了手臂靠在车内闭目养神。

      时间不知过了凡几,将军觉得车子停了。果然片刻后便有人开了车门,那黑影将人从车里扶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四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也与车内无异。廖将军倒坦然,任人领着自己向一片黑暗里趟过去。慢慢适应了黑暗,面前也显出几分建筑群的轮廓来。黑影对门前守卫说了句什么,见那守卫开了半侧门,门里有光芒流泻出来。

      极深得夜里竟然也有声音,不同于中原王朝的黄钟大吕音韵端庄,也不是江南里吴侬软腰丝竹轻唱,那音调迅捷而强健,就像在这片莽莽黄沙里头坚韧生存而且活得有滋有味的人群。
      心应弦,手应鼓。日烈身不多匹布,日长曝晒不觉苦……

      廖清寒一闪神间忽然想起这么一段脑海里头的民谣,也不知是最幼小的时候听说的,还是成年后的几回在路上记得的。只是时隔多年,舞者的手腕、脚腕、腰上的铃铛依旧堂而皇之地响着,铃音清脆,没有半分岁月磨洗的痕迹。
      舞池里袅袅娜娜地站着许多个美丽舞姬,手脚和着鼓点和音律,半透明的薄纱覆盖在她们微黑但是娇嫩,日日被油膏滋养而泛着光亮的皮肤上,那衣料边角压着金银错开织成的丝线,动一动,能晃花贪财人的眼。
      廖将军黑着一张清瘦的脸,眼神不在这些温香软玉上作半分停留,只是定定地看向舞池尽头高台上左拥右抱的一个人。那人看向门口,懒懒举起了手边的杯子,抬手一饮而尽,挑起身边某个女人的下颌嘴对嘴地喂下,艳红的汁液滴在那女人雪白的衣裙上,看起来格外刺眼。
      丢开那女人的唇角,高台上侧卧的人开了口 “好久不见了,我中原的朋友。”
      廖将军也不客气,也不接话,捡了把椅子抱臂坐下:“呼韩驭,你也不嫌吵。”
      “廖将军能按兵不动那么多时,还怕小儿吵闹?”
      “呼韩王能一把火烧了我粮草,还嫌不够热闹?”
      高台上人大笑,拍了拍手道了声“廖将军他,嫌你们吵嚷,都给我下去罢”。于是舞乐之声立止,舞者们小心翼翼踏着柔软厚重的羔羊毛毯轻轻退了出去,生怕多发出一点声音,就像怕失了自己头上的美头颅。
      待得人走了干净,呼韩驭方缓步背手踱下了高台走近廖清寒。走近方能看清楚,其实呼韩王远非他声音与行为表现地一般年轻。他的额角上已经片片生出些苍苍的额发,却只衬得锐利的眼睛愈像是一只荒原里翱翔高天的雄鹰。
      传说这种雄鹰一生的寿命有六十年,前三十年他们喙部坚硬,趾爪锋利,得天独厚,是每一个高山和荒原上天空当之无愧的王者。而三十年过去,他们的喙被磨平,爪被磨秃,连眼神里都泛出一种灰蒙蒙的光芒来。有些雄鹰选择就此死去,而另外一些,则会猛烈地冲向悬崖峭壁,不是为了奔赴死亡,而是为了将老去的武器连根拔起。鲜血洒在山岩上,坚硬的长矛折断,终究会在将来缓慢地时光里有新的长出。
      那后三十年,选择此途的雄鹰依旧是天空的王者。而重生后的目光也如它刚刚登基时候一般的锐利。它不会忘记,在它还年幼的时候它的母亲是怎样将它从温软的巢穴里狠心推下峭壁的。它不会忘记,在生死一线的挣扎里那一瞬间天空之神赐给它的本能。它展开了双翅——从此,托举起一片蓝天。
      呼韩驭就是一位这么成长起来的君王,他年少时候受过的磨难一个一个在他身上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那就是全部的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勋章与纹绶。是它们成就了他,让他纵然垂垂老去时仍能精神矍铄。而那些给予他残杀的人,却早已成了漫漫黄沙下的衰朽骨殖,在秋草和鸣虫的黑夜里,生生不息。
      这样的君王,是能闻到同类的气息的。
      廖清寒就是他认为的同类之一。而现在,他的这种眼光终于有要用得到的时候了!
      目光锐利的荒漠之王眼神里哪见刚刚半分纵情欢饮的痕迹。他沉下脸来,伸出刚劲的手臂拍了拍廖清寒的双肩,就像一个久别的父亲检验自己独自闯荡大漠归来的幼子肩背是否够结实一般审视他。
      然后,他满意地笑了。
      边笑边说:“听闻中原现在的帝王尤其多疑啊,清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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