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策秀』眉间初雪》月落寒笙

1、扬州月

　　阿宛坐在扬州湖畔的那颗大石头上，晃荡着两只脚丫，又开始发起呆。

　　月光薄凉，清辉拖曳在地上。来时路上空空荡荡，连一辆马车也不见。只有阿宛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红衣白发，容貌却很年轻。漂亮的丹凤眼，浅浅的酒窝，白皙的额间上纹了一株粉金色的睡莲，透着点娇俏，透着些美艳。

　　物是人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天还会坐在这里，这个她曾经很喜欢的地方。

　　记得那个时候，她总是爱和那个人，一起坐在这块大石头上发呆。他挺拔的身影像极了纯阳宫里清冷的皑皑白雪，常年握剑的指节有着厚茧，温暖的大手覆着她冰凉的指尖，薄唇轻启，生涩又有些别扭地吐露着那孤傲外表下的温柔心意。

　　他曾说：“阿宛，真希望每天都能这样，同你一起看江山日暖，沧海月明。”

　　他曾说：“阿宛，再等一个月，等师父出关以后，我就和他禀明，我要娶你。”

　　他曾说：“阿宛，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时间没有变，景色没有变，曾经的誓言也犹在耳边。

　　可是现在却只剩下她孑然一身。

　　---

　　枝叶摩挲，微微的声响让阿宛回过神来。

　　她四下张望，刚巧瞥见树林后的阴影中一闪而过的鬼祟身影。

　　什么人？

　　她警觉起来，眨了眨眼睛，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了，轻手轻脚地过去查看了一番。树后的草地上有微微凹陷进去的半个脚印，那是尚不成熟的轻功步法留下的痕迹。

　　刚才的确有人经过这里，自己并没有看错。

　　这么晚了，会是谁？

　　阿宛皱起秀气的眉想了想，提起双剑，足尖一点，往脚印的方向轻盈掠去。

　　---

　　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

　　江湖浩大，虽然帮派林立，支系众多，门阀数不胜数。然而真正掌握武林命脉的，还是立于武学巅峰的这二十一方势力。

　　阿宛便是这六派之一，七秀坊门下的弟子。

　　前两日她在门派中接了一桩任务，负责调查扬州城最近出现的倭寇势力。刚好她的同门师姐晴灯也接了个任务，是追寻扬州城幼童失踪案的线索。

　　也不知道这两件事情之间有没有关联，阿宛本来和晴灯约好了，等明日她从苍山洱海赶回来后再一起打探，但现在似乎有人先找上门来了。

　　---

　　七秀坊的轻功水榭花盈翩若惊鸿，很是花哨，要求却甚高，适合体态婀娜轻盈的七秀弟子修炼。练成者能掠水而行，踏雪无痕。阿宛的功力虽然还未及上乘，但轻功已是出神入化。一弹指的时间，她便已经在数十丈外，俯首看着荒郊野岭的山岗上，一座孤庙中漏出的微光烛灯。

　　太可疑了。

　　阿宛心中想着，收起心念，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往破庙的方向接近。

　　破败的屋檐长满了蛛网，老旧的窗纸漏着风，阿宛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

　　庙里面有个男人，带着鬼面具，东瀛倭寇的打扮，坐在火堆闭目养神。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他的做派与待遇，无疑显示着他是这里面最尊贵的一个人。

　　鬼面男子的身后站了十几个侍卫，都是一样的装扮。手中握着刀，神色都警惕得很。

　　阿宛转了转黑眸，瞧见一边的角落里还有五六个小孩子，都被麻绳捆着，嘴里塞进布条，小小的胸膛平缓地起伏着，还有呼吸。她仔细瞧了瞧，他们似乎是被下了药，一个个安静地睡着了。

　　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这些孩子们暂时还安然无恙。倭寇势力与幼童失踪之间的关联，还真是被她和晴灯误打误撞地猜中了。

　　只是……阿宛半眯着眼睛看了看鬼面男人与他的十几个随从，看起来武功都不低。自己功力还欠火候，要以一敌众恐怕有些吃力。谨慎起见，还是等明天晴灯来了再说。

　　她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记下地方，趁着夜色悄悄地离开了。

　　---

　　第二天凌晨，天微微亮的时候，晴灯和她的亲传师父到了。

　　阿宛与她二人沿着昨天的路线一路追过去，赶到破庙时，昨晚上留宿的那群人已经没有了踪迹。

　　晴灯的师父是纯阳宫的高阶弟子，叫玄紫。他行走江湖已多年，见到这种境况，当机立断探了探地上那堆柴火的温度，笃定道：“还未凉透，走不远的。”

　　三人又追出门去，果真遇到了鬼面人带头的那群东瀛人。

　　晴灯水袖轻舞，粉色纱衣流动，手中双剑挽出一朵朵剑花，娇喝着冲了上去。玄紫手中的三尺青锋寒光乍现，口中念着纯阳剑诀，布下御劲气场。

　　晴灯师徒两人齐心协力，与东瀛人缠斗之时，阿宛便趁机救人。玄紫的武功早已出神入化，那群人根本不是对手。刀光剑影，一番厮杀之后，该绑的绑，该救的救，各自的任务也完成了。

　　阿宛解开幼童身上的绳索，蹲下身来，温言安慰着害怕得发抖的孩子们。

　　“一、二、三、四、五、六……”晴灯手里捏着侠义榜的悬赏令，仔细地瞧了瞧，重新数了遍幼童，诧异地说：“咦，七个？怎么多了一个？”

　　阿宛看这情况，转头尽量用和蔼的语气问道：“别怕，姐姐现在送你们回家。你们告诉姐姐，谁不是扬州城的人呀？”

　　一个小孩怯怯地站出来，说：“我。”

　　晴灯一看，愣了。那个小孩子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看上去软软的，马尾上绑着长长的红缨。一身玄青色的袍子外头套着一层轻便的盔甲，那是天策府的戎装。

　　玄紫也很是奇怪，不知为何天策府的小弟子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眼下时间紧迫，他便对阿宛道：“事情办完，我还要去藏剑山庄一趟。这样吧，我同晴灯先将这些倭寇和孩子们送回扬州城，至于这个孩子，阿宛，便交由你来照看。”

　　晴灯不敢忤逆师父的话，悄悄在他的身后向阿宛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玄紫的办事风格，向来以利落简洁有效率著称。阿宛了解他的秉性，坦然一笑，“好。”

　　晴灯牵着孩子们的手，倭寇耷拉着脑袋跟在后头，玄紫握着一把剑，脸色如冰地走在最后。

　　阿宛看着玄紫离去的身影，微微怔忪。每当她看见纯阳宫的弟子，就会不受控制地又想起那个穆然清绝的背影。说不清的感情在心头几番翻滚，又涌上喉头。她皱着眉头，强压了下来。

　　小孩拧着眉头，瞪着眼睛看着救他于危急之中的阿宛。虽然害怕，可还是用很认真的神情稚声稚气地说：“谢谢大姐姐，你要送我回天策府吗？”

　　阿宛怔了一怔，回头看着他，随即莞尔笑道：“对啊，你不想回去吗？”

　　小男孩绞着手指，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她伸出手在人家的小脸蛋上捏了一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漂亮得像小姑娘一样的男孩子没见过阿宛这样开朗奔放的大姐姐，脸蛋上透出一抹红，嫩嫩地说：“我叫虞风。”那模样既可爱又乖巧。

　　“为什么不想回天策府？”阿宛蹲到他身边问。

　　虞风低着头，垂落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不回答。

　　阿宛又好心问道：“虞风，你的师父呢？”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虞风会出现在这里，但江湖险恶，不是一个小孩子能随便闯荡的，还是尽早将他送到师父身边的好。

　　“在门派里。”虞风以为阿宛要将他送回家，他眼眶红了红，伸手拽住了阿宛的袖子，眼眶里水雾越来越浓，他忍着不让眼泪掉落，怯怯地说：“不要让我回去……”

　　看那样子，这孩子应该在天策府内受了什么委屈。阿宛心疼极了，将虞风搂进怀里，一边轻拍着后背，声音放得更柔更软了，温言安抚着他，“不回去，不回去。姐姐不是想问你的门派师父，姐姐是想问你的亲传师父在哪里，好让他保护你。”

　　虞风明显放松了下来，他在阿宛的怀中歪了歪小脑袋，抬头看她，不解地问：“亲传师父？”

　　“对啊，”阿宛看他一脸懵懂的模样，有些奇道，“你没有亲传师父？”

　　虞风摇了摇头。

　　“什么是亲传师父？”他好奇问道。

　　江湖纷乱，书剑恩仇，刀光剑影从来不长眼睛。

　　虽然众多江湖门派都是各自为阵，但掌门与长老们却鲜少出门，也不多干预弟子之事。师从派系往往只传授心法武功，门派师徒之间的关系淡漠得很。门下弟子在江湖走动，一旦遇到什么事情，还得自行解决。

　　正因如此，不知从何开始，江湖上便出现一种现象——德高望重的能者，往往都会收一两个亲传弟子带在身边，不论来处，不论派系，只想有个亲信乖巧的人在门下。而刚出门派的新人，自然也乐于寻找大树庇荫。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行走江湖一定要拜亲传师父”的这个传统。

　　所以，比起门派师父，亲传师父要更为亲近一些。

　　阿宛有一副玲珑心肠，脾气又乖巧，她也曾经有过几个的亲传师父。

　　可是最后，还是剩下她一个人。

　　微光清浅，浮上眉间，阿宛笑得有些落寞：“就是和你一同闯荡江湖，约好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人。”

　　虞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哦。”

　　“呐，小虞风，我做你的亲传师父好不好？”阿宛突然心生一念。

　　虞风点了点头。

　　阿宛笑逐颜开道：“那我带你去敬师堂。”

　　她轻轻摸了摸虞风的脑袋，牵起他的手，往再来镇的方向走去。

　　---

　　作揖，弹琴，敬茶。

　　敬师堂内，阿宛端着空空如也的茶盏，笑吟吟地说：“俯首作辑谢师恩，呐，我喝了你的茶，就是你师父了。江湖险恶，咱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虞风看上去也很是开心，但他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十分乖巧地道：“嗯。”

　　阿宛看着心里喜欢，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虞风微微红着一张脸，一副想要拒绝又招架不住的样子，让她心里又是萌动又是爱怜。

　　突然想到自己应该也送些见面礼给这个亲传徒弟，阿宛便松开魔爪左摸摸，右摸摸。结果只从怀里掏出十几颗纳元丹和玄九丸。她讪笑着摸了摸头，递了过去，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手：“我去给你买包包和糖葫芦，你等着我！”

　　她转身欲走，感觉衣摆被人一拽、回头过来，正对上虞风小鹿一般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怎么了？”

　　虞风嚅嗫着嘴，不说话。

　　看他的样子，阿宛似乎有些明白了，“一个人害怕？”

　　虞风红了耳朵，立刻反驳道：“才没有！”

　　“那你为何拽着我的衣角？”阿宛笑得揶揄。

　　虞风没词了，“我……”

　　阿宛的心软了一下，眼眸也跟着暖了一暖，“不怕，师父跟着你。”

　　就这样，虞风成了阿宛的小徒弟，小尾巴，小跟屁虫。

　　阿宛这两年来，孤身一人行走江湖惯了，现在有了虞风这么一个亲传徒弟，很是宠爱。不仅带他一起做任务，教他武学内功，还经常以身示教，与他切磋。平时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阿宛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虞风。

　　就这样，这个可爱又胆怯的小男孩，慢慢地融入了阿宛的生活之中，让她原本冷清的日子也变得鲜活了起来。

　　唯一不变的是，阿宛还是很会在做完任务之后，坐在扬州城桥外的那块大石头上发呆。她的眼神空渺痴茫，好像在看着某个地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阿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许她并不喜欢，只是习惯了。

　　虞风曾经好奇地问她：“师父，你在等谁？”

　　阿宛没有转头，仰首睇着月色，眉眼淡漠，指尖微凉：“我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