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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生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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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光透过沉静的竹林,在积满落叶的地上绘下斑驳晕影。安澜深邃的林中,偶尔传来六月仲夏的虫鸣鸟唤,一声两声,稀稀疏疏,不显得吵闹,反而感觉清新怡然。
兀然,远方传来些微的奇怪声响,将安逸的鸟儿惊得拍翅而飞。密不透风的幽林,将晃动的人影、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紊乱沉重的呼吸都裹挟进去。闷在其中的声响质地沉重,像是从幽暗潮湿的罅隙中滋生开来的诡谲回声。
枝叶摇晃,一个男人的身影飞快地冲了出来。黑衣劲装在奔跑时被擦过的尖锐枝桠划得破碎不堪,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伤口,流出的血将那袭黑缎浸得更深。细碎的断裂声不断从脚下传来,忽然一个猝不及防,他一脚踩空,跌跌撞撞地滚落繁密枝叶之后的斜坡。
“左将军!大将军他不见了!”
“废物!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搜不到你们就别回去了!”
愤怒的咆哮响彻山林,男子咬咬牙,强忍着身上数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从地上支撑着爬起,她继续向前跑去,不敢有些许滞留,竹尖将柔软的衣角扯成碎片,但他仍然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一名在小山坡上四处搜寻的士兵垂下视线,偶然发现那个奔逃的身影,一点不敢大意怠慢,赶忙出声唤来同伴相助,“在那里!追!”
男子不敢回头,胸口的疼痛令她说不出话来,汗珠顺着姣好的面容慢慢滴落。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要把这个消息,带回到君王那里!
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法再支撑这具受伤太深频临破碎的身体,他一个无力,终是跌倒在地,鲜血自肩膀的伤口汩汩流出,将原本暗色的衣料染得濡湿。身体沉重得像铁铅一般,无论怎么咬牙怎么努力,连一根手指也再抬不起来。
追赶的士兵们很快地将他围了起来,一个银盔铁铠的领军人物从后头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男人。
男人紧咬着牙根,自上而下地仰望着那奸诈又恶毒的小人。俊朗的面容上是异常冷峻的表情,那眸瞳中映刻的,是浓郁的仇恨与愤怒。
叛国之贼!
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什么,嗯?我们堂堂楚大将军,肯定在想,我是叛国贼对吗?呵呵,我就是叛了又如何!楚辉!你就安心地上路去吧,你放心,不久以后,我一定会送你死守的那个蠢帝君一起去见你的!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番话,楚辉觉得体内的热血一阵上涌,一口腥甜梗在喉头。可他根本还不了口,甚至连握拳都做不到,视线逐渐模糊不清,连那个叛国贼说话的声音都变成粘稠模糊的质地。他缓缓地转动着浑浊涣散的瞳孔,依稀望见一双精致的绣花莲鞋在前方不远处伫足。
呵,竟然还出现了幻觉,终是到此为止了么。
楚辉缓缓动了动干涸的嘴唇,自嘲地闭上眼。一丝腥甜的温热缓缓流出嘴角。最后一丝希望的光亮被黑暗吞噬,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要被这主宰一切的混沌暗阖撕扯进去,吞噬殆尽。
在意识完全沉没近之前,他似乎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阿夜……”
头顶上,士兵们的刀霍霍落下。
“等一下。”
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珠圆玉润,如同涓涓细流,清浅晚月。
手中的刀刃眼看就要落在男人的身上,却突然停了下来,好像被什么力量阻挡着,再也动不了分毫。士兵们瞪着眼睛,刚刚觉得讶异,又突然在这荒无人烟的林中听到如此清澈的声音,更加胆战心惊。想回首一探究竟,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只剩下眼眶里的一对黑色珠子能够转来转去。
一袭白衣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步履生莲,姿态妙曼。那容貌倾城的白皙脸上,竟有一只眼眸是奇异的墨绿色。像极了角落里受尽岁月腐蚀而爬满毒素的铜绿。
领头的男人渗出了冷汗,用腹语问道:“你你你……是谁……是鬼还是仙女?!”
风岚雅歪着头看了看他,不解道:“刀剑会伤人的,你们不知道吗?”
她见过母后用尖锐的刀刃,将到及地的黑发齐腰切断呢。
男人见她没有恶意,冷静下来,转了转眼睛,又说道:“仙女姑娘,我们也是受制于人,替人办事,还请仙女姑娘大发慈悲,让我们几个速速完成任务,我们保证马上离去!”
“任务?”风岚雅眨了眨眼睛,摇头道:“不行,不管什么任务,不能让你们伤害阿夜。”
她轻轻一拂袖,在场的人全都轰然倒地,陷入幽梦之中。
楚辉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薄纱床幔与竹床,微微颤抖的嘴唇动了动,有点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试图坐起身来,牵扯到伤口而带来的疼痛让他顿时从恍若隔世的恍惚感中清醒过来。
初醒的视线环视着屋内,这是间不大的屋子,除了一张竹床,一副竹桌椅,没有别的精细家具。门窗也都是竹子制成的,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不是刚才的竹林,也不是囚禁的牢狱,看来,他是被人救了。
肩上的刀伤有人上过药再绑好绷带,疼痛感中夹杂着药物灼热的触感,沾满血渍的衣裳被换成了干净的湛蓝色深衣。那质地是上好的绸布,摸起来柔软又冰凉。
他几乎是放下心来,想起对臣下叛逃还一无所知的帝君,他急切地想要掀开床单,穿上靴子,恨不得马不停蹄地冲到御前。然而事与愿违,重伤的身躯传来锐利的疼痛,他闷哼了一声,重重地摔进云被里。
楚辉喘了口气,又徒劳无功地尝试了几回,终于任命地躺回被中。
一天,最多只能再给自己一天的时间,他要赶紧安神养伤,然后尽早赶回皇城去。
礼貌性的一声敲门声打断思绪,随后,一人推开房门跨了进来,伴随着温润的问候。
“阿夜,早。”她在笑着,如绸质一般的声音拂过耳朵。不只是细滑温柔的悦耳好听,还让人觉得莫名的放下心来。
阿夜?那是谁的名字?
楚辉抬起眼帘,隔着床纱望见一袭娇俏清丽的身影站在门口,逆光的缘故将她的外形裁成黑色的剪影,屋外的夕阳为轮廓染上淡淡的橙红。虽然看不清长相,但却能感觉到那神情却意外地柔和,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似乎好像在哪里见过。
记忆的深处埋下了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要破土而出。
手执托盘,自屋外步入至床前,风岚雅侧过身子,将盘上的煎药罐放在桌上打开罐口,然后取出一只砂碗,细心地将滚烫的药水从壶内一勺一勺舀至碗中。
望着她细心的动作,楚辉有些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我见过你吗?”
风岚雅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头转向他的方向。虽然隔有薄薄的纱幔,但在屋内的光线下,已经足够看清对方的大致模样。
那是张年轻男子的脸,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左右。虽然披散着黑色长发,身著深衣素纱,除了面色白皙,眉眼墨黑,其实并非多么俊美的一张脸,然而清朗之中带着坚毅风神,却不显得凶神恶煞,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样独特的气质却让人一见难忘。
尽管眼前的人长得和在梦中见到的白夜不太一样,可那双眼睛,里面倒映着有如深潭一般幽幽滟滟,波光粼粼的光影,她不会认错。
那双眼眸,就算颠簸流离,将前尘往事全部遗忘,也依然耀眼纯粹,没有一丝尘埃。
兵荒马乱的场面在她的右眼中呼啸而过,有个男人手执长枪立于修罗场上,头盔破碎,青丝混合着血迹垂落下来。他抬头痴茫望着灰蒙蒙的天色,一支银箭贯穿他的胸前。
风岚雅定了定神,展颜笑着说:“当然了,阿夜。”
“你……”心中好像有个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的名字,过去有什么记忆在脑中呼啸而过。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是说道:“我叫楚辉,不是阿夜。”
她顿了顿,笑逐颜开:“好,楚辉。”
楚辉望着那一抹纯粹的暖色,眸光闪烁。
风岚雅见他喝完药,收拾了东西起身欲离开的时候,忽然问道:“楚辉,你能不能不走?”
“不能。”楚辉回答得干脆。
高座华堂之上的帝君,是他永生臣服的主上。他没有背叛的借口,也没有背叛的理由。
“阿夜……楚辉。”风岚雅低低垂下眼眸,“你是我的朋友,我肯定要护着你的。可是母后告诫过我……身为华胥之后,不能杀人。”
楚辉不解其意,英气的眉皱了皱,他发现自己对于这个陌生女人的过分在意。
风岚雅什么也没说,叹着气离开了。
隔天醒来时,楚辉发现自己的精气较之前好了许多。微微动了动僵直的身体,他重新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的酸疼与伤口处灼热的痛感,但是身体里有股温暖的气息自丹田涌上来,让他平心静气下来。垂首望着仍有些无力的双手,他皱起了眉头。
左将估计已经动身前往敌国,没有时间了,他必须走。
风岚雅再次推门而入的时候,床铺上干干净净的,男人已不见了踪影。
她心里一急,旋身冲出屋子。
三日之后,大燕国边境告急。
西滕国君领兵围城,数名内贼自城中打开城门,防线不攻自破。敌军长驱而入,皇城危急。
逆军驻扎在高阳城外不远处,旌旗招展,遮天蔽日。面对此浩大阵势,连校尉都变了脸色。风岚雅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那座城门缓缓打开,那个奋不顾身的身影,一袭戎装,手执长枪,一身傲然凌厉,双目却澄净如水。
马啸金光闪,将士拼杀忙。狼烟奔腾起,生死弹指顷。楚辉披甲上阵,深入敌内,以一敌百,欲取叛贼项上人头。两军交战,兵荒马乱,她的心像那随风高高飞起的风筝,轻快欢愉,然后,飞到最高处的地方,又一头狠狠地扎在地里。
风岚雅怔怔地望着一道闪亮的银光贯穿楚辉的胸前,他手上提着叛贼的人头,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无力地跪下。临死之前,双目睁圆,仰天长啸:
“天佑大燕,国祚皇皇,霸业江山,万世荣光——!”
从未有过的感受充盈着她的心间。明明是晴夏七月天,她却觉得心口好冷。
昭明四年,大燕国左将通敌国叛乱,大军压城,大将楚辉率兵出战,力不能敌,亡。
大燕国灭。
风萧萧兮,易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