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90、经·义

　　我将疏奏通通推到一边，觉得就算是铁人也不可能一口气读完这些。我应该先休息几天，然后再来关心这些没用的事情。
　　回府途中，马车突然停下，我听见刘喜文在外面说道：“通政司左参议冉大人求见。”
　　冉经义？我掀开帘子，冉经义站在此处，好似等候多时。
　　“下官拜见徐大人。”他朝我深深一揖，少了白日里的局促，多了几分自信与坦然道：“下官曾给大人府上送过拜帖，不知大人可还有印象？”
　　我点点头，道：“翰林院侍读冉经义，我记得你。”见他浅笑，觉得有些熟悉，我问道：“你怎么来的通政司？”
　　“下官同解大人是旧识。”
　　我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他又道：“解缙大人。”
　　我顿时瞪大眼睛，他说他和解小生是旧识？他们认得？
　　“解大人早先向皇上举荐下官来通政司，皇上是准了的。后来他去了河州，此事便被皇上搁下。直到徐大人晋升，左参议一职始终空缺，再加上徐大人去了燕京，通政司事务繁多，皇上便将命臣前来上任。”
　　原来是解小生举荐了他！我想起那封拜帖，恍然大悟道：“我建府后曾收到你拜帖，应是因调遣一事未果，所以才想到要找我？”
　　他点头，道：“解大人临走前，同下官见过面。前不久也有书信往来，解大人得知徐大人高升，说调遣一事若还无音信，可送拜帖入荣恩府，只要提及解大人名号，徐大人定会相助。”
　　他自怀中拿出书信一封，双手递与我。看着熟悉的字迹，我的手竟有些颤抖，解小生，这个解小生！我真是没有想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为他自己多做什么，即便走了，都要为我考虑、为我安排！
　　我在通政司没有一个心腹，就连可用、可信之人都少之又少，这冉经义简直就是上天送给我的福将！不，是解小生送给我的福将！
　　因着天色太晚，我不好叫他过府，便约好了明日晌午时分一同用午膳。他不卑不亢，远没有白日在通政司那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心里想着，难怪看着他总感觉有些熟悉，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解小生那样子还真是有几分像！
　　第二日，我和冉经义聊了许久。我多日未在朝中，果然是发生诸多变故。原来除了燕王爷之事，黄子澄竟也暗中向皇上参奏过我，只不过被皇上强行压下了。这都不算什么，最叫我震惊的，不是湘王爷异谋，也不是有人参我，而是皇上前几日下令召回身在云南的周王爷一家，而且并未说明原因。
　　隐隐的，我有不祥预感，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我正想着找个由头去皇上面前问问，宫中便来人宣我，说皇上召见。
　　我连忙放下手头事务去面圣。赶到奉先殿门口时，恰好黄子澄、齐泰自里面出来。我朝他二人行礼，齐泰勉强应了声，黄子澄十分不屑地看我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才不在意他看不看得起我，也不在意他们对我是何态度。在皇宫里生存，有的人靠实力，有的人靠才华，有的人靠背景，像我这样——传言靠姿色迷惑皇上的，也是一种本事！
　　他黄子澄想要这种本事，还没有呢！
　　皇上正在看折子，见我进来，屏退了众人，问道：“可是休息好了？”
　　我点头应是，心道他又想做什么？黄子澄刚刚出去，不会是又来打我什么小报告了吧？
　　“朕还没来得及问你，燕京之行可还顺利？饮食起居是否习惯？”
　　“回皇上，一切顺利，也都习惯。”
　　他点头，过了半晌，道：“朕听闻，你有一段时日偶感风寒。但为了照顾四皇叔，便叫人将床榻搬进他寝居外殿……可有此事？”
　　这事他都知道了？！我心中恨恨，定是张昺、谢贵等人秘密上报，我早就知道，皇上在燕王府没少安插眼线！
　　“回皇上，有。”我抬头看他，眼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你能把我怎么样？
　　他面色果然一沉，道：“妙锦，你此举太过不妥！你一未出阁女子，和四皇叔共处一室，传出去岂不叫外人耻笑？”
　　“谁会耻笑？”我瞪大眼睛装作无辜。
　　“你说谁会耻笑？”他站起身来，瞪着我道：“难道你此举还有道理了？”
　　我迎着他目光，毫无畏惧道：“这还不简单？我如今已不是女官，就算皇上不肯放免，但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我直接嫁给燕王爷，这样谁还会耻笑我呢？”
　　他听罢，冷哼道：“朕不会允许你嫁给他！”
　　“不嫁给燕王爷，难道嫁给皇上？”我反问道：“皇上敢娶我？”
　　我问的是“敢”，而不是“肯”。
　　早在他刚登基时，解小生便告诉我，不必担心被皇上强行娶入后宫。他说因为先皇驾崩之前，疑似留下密旨，令皇上终生不得娶我入宫，否则视为放弃皇位继承。长久以来，我多次试探，发现皇上只是想要把我留在宫中、留在身边，却没有利用他皇帝的身份来强行娶我……解小生这个“疑似”，一步步被我证实。
　　果然，他语塞。
　　“皇上不能娶我，难道一辈子不许我嫁人了？”我笑道：“再说，皇上坐拥后宫三千佳丽，难道缺我一个？如今我就是和燕王爷在一起了，没什么好隐瞒的。最好全天下人都知道，都知道我是燕王爷的人，我也没什么难为情的。”
　　我满意地看到，皇上气得嘴角发抖。
　　他突然朝我走来，我竟感到一丝害怕，双脚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退。他又要来打我吗？这次，会不会拗断我的脖子？
　　我有些后悔，刚才那样气他。
　　“你居然也懂得怕！”他咬牙切齿道：“朕不娶你，不是因为不敢，也不是因为不能，是因为朕不想！徐妙锦，你太高估你自己！”
　　我二人互相瞪着，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我便总是想要反抗，想要激怒，似乎这样才能叫我二人心中都好过些。
　　僵持片刻，他终于退后一步，冷声道：“你过来！”
　　我犹豫半天，才决定跟过去。走到龙案前，他突然站定，转过身来，将手伸向我衣领。我大惊，手忙脚乱连连后退。
　　他似气急，上前提住我肩膀，低喝道：“朕看一眼，又能怎样？！”
　　我想打掉他的手，却见他眼神突然变得柔和，将我衣领稍微往下拉一下，仔细看着我颈上的伤疤。
　　我没料到他只是上来看看这伤疤，还以为他要伸手掐死我，或者……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吓住，站在原地没敢动。
　　“两寸！”他放下手，瞪着我气道：“但凡女子最看重容貌，唯有你！你看看你自己，”他指着我的脖子，又指着我的手，道：“除了这张脸，颈上、手上，哪里没有伤疤？！”
　　“那又怎样？”虽然知道他是好意，我还是忍不住反驳道：“反正我又不在乎！”
　　“你当然不在乎！”他气道：“你这伤疤也都是拜你自己所赐！”
　　“那又怎样？”我心道，只要燕王爷不嫌弃我就行！但这话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我小声辩驳：“我自己不嫌弃自己就行了呗！”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市井小民！”他指着我道：“从前你温和大方、知书达理，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什么叫做市井小民？！他今天莫名其妙召我进宫来，就为了嫌弃我颈上和手上的伤疤，然后这样辱骂我么？想到这里，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马上对他道：“皇上说的是，臣就是个市井小民！不对，臣是市井泼皮！臣身上有伤疤，不温柔又不大方，哪里都不好，就不在这儿碍皇上眼了，臣告退！”
　　我恨恨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心道你爱怎么嫌弃就怎么嫌弃，跟我有什么关系？大清早起来发什么疯！
　　“站住！”他喝一声，我没理他，他又加重语气道：“徐妙锦，你给我站住！”
　　又是该死的“我”!
　　每次他不说“朕”，而说“我”的时候，我就毫无章法了！
　　该死的“我”！
　　“回来！”
　　我回头瞪他，见他颇有些“怒发冲冠”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想笑。
　　我突然想起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背着手站在那里冲我笑，有时还会露出洁白的牙齿。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二人见了面便会生出浓重的火药味来，就像那次，甚至还动了手。
　　我往回走两步，有意和他保持一定距离，他现在情绪难测，我不保证他会不会过来掐死我。
　　他转身自龙案上摸出个蓝色瓷瓶来，递给我。我犹豫着上前接过，心道这不会是传说中的鹤顶红吧？我心大惊，皇上不会是想要赐死我吧？
　　那和掐死我有什么分别？！
　　正胡思乱想着，他的声音自上方飘来：“这是高丽的血参祛疤膏，你拿回去，一天擦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