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行天下》端述

78、癫·狂（二）

　　我印象中的他，总是衣衫笔挺整洁，我曾一度怀疑他有什么怪癖，容不得身上一丝丝的褶皱和尘土……总之，和眼下完全两样就是。
　　姐姐突然哽咽：“妙锦，王爷这副样子，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只怕是好不了了。”
　　我心中更加难过，却不想失了主心骨，便勉强宽慰她：“姐姐不要心急，天下之大，不怕找不到好的大夫。王爷许是间歇性的病态，没准过几天便能好了。”
　　为躲避这一瞬间的伤感，我转身进屋拿出鞋子来，伸手招呼燕王爷。
　　他离老远看着我，有些警惕地打量一下，又笑嘻嘻跑开。
　　姐姐摇头，叹道：“没用的，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也许就这样了……”
　　我朝燕王爷走近两步，扯出个灿烂的笑容，亲切道：“来，你过来。”
　　我尽量放轻声音，放柔语气，仿佛他是个胆小的孩子，一不留神就会吓跑他。
　　他没再跑，而是站在原地打量我。
　　我柔声道：“外面冷，过来把鞋子穿上。”
　　我晃晃手中的鞋子，他便开心地笑，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顺势躺下踢着两只脚，又悄悄看着我。
　　我见状，连忙上前，一面哄他一面给他穿鞋子。姐姐也过来帮忙，一面穿还一面落泪，看着我给拿着绢子给他擦脸，又道：“王爷刚刚告诉我你二人之事时，我还以为日后你能嫁入王府，我们姐妹日日相见。可如今……”
　　我动作渐渐慢下来，疑惑地看着她，问道：“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姐姐眼中含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妙锦，王爷已经变成这幅样子，你还如何能嫁入王府？你既不愿嫁给皇上，便尽快考虑别人，莫要再耽搁了。我知道，解缙被贬官了，但是他是真心待你好……”
　　“姐姐！”我气恼道：“姐姐认为，王爷生了病，我便不会嫁给他？”
　　她没有否定，我又道：“还是姐姐认为，因为这场病，王爷便不会娶我了？或者……姐姐不愿我进王府？”
　　我又想起皇上的话来，没什么底气地问道：“姐姐是不是怀疑，我拿了什么同皇上作交换，才换得如今这个局面？”
　　“妙锦，我没有那个意思。”她红着眼睛，拍拍我肩膀，柔声道：“若是从前，你能进王府，我求之不得。可如今，王爷癫狂了，我如何忍心……你又是最好的年纪……”
　　“既然这样想……姐姐为何还给我写信？我又为何冒着被皇上杀头的风险，跑到燕京来呢？”
　　“我只想着，你可以帮我想想办法度过难关。增寿不在，大哥又不肯帮我，只有你……若你还愿意嫁给王爷，我自然不会反对。”她望着独自傻笑的王爷，哽咽道：“若王爷能够明白，也一定很开心。”
　　“我当然愿意！”
　　姐姐哑然。
　　“我和王爷之间，有没有这场病都无所谓，他得了失心疯，就算他得了不治之症，我也一样愿意嫁给他，一样愿意回到这里，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要嫁给别人！”
　　姐姐愕然，半晌才叫了一声“妙锦”，然后哽咽。
　　我喉头发紧，穿好鞋子的燕王爷突然又一把抱住我，然后很大声地笑，一面笑着，一面抓起地上的尘土，扬在我身上。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
　　我心里想着，索性留在燕王府，不回宫了。刘喜文看出我的心思，踟蹰道：“三小姐不想回宫了？想留在王府照顾王爷？”
　　此时的燕王爷正在院子里摆弄一只风筝，那是一只画着大眼睛的燕子风筝。这两日，我坚持每天帮他把衣物穿戴整齐，又为他擦脸、清洗头发，也算整洁许多。
　　我的沉默，代表了态度。
　　刘喜文又道：“三小姐，恕小的多嘴，您这打算委实不妥。”
　　“哪里不妥？”
　　刘喜文几乎不假思索，道：“皇上不肯放免三小姐出宫。从前是不愿，如今是忌惮王爷。三小姐公然反抗皇上，违背圣旨，只怕是要对王爷不利的。”
　　我心中愤愤，觉得皇权算个屁，可又不得不赞同，因为他说得对。
　　“我多呆几天，然后再回去。”我给自己找到借口，“反正皇上的圣旨上也没说要我多久回去。”
　　刘喜文哑然。
　　倒是燕王爷，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拿着风筝凑近了我，瞪大眼睛对我笑。
　　我本来蹙着眉，见他过来，便换了笑脸，柔声道：“王爷今日很开心？”
　　他没理我，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或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低头又看风筝，笑意不减。
　　我见状，心中突然想，在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如果能和他去郊外走走，放放风筝，也许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我便问道：“你想出去？”
　　他依旧不理我，但眼中神采一闪而逝。
　　应该是我的幻觉吧！
　　我站起身，派人告知姐姐，说我要带王爷去外面走走。
　　姐姐惊慌地跑来，有些“花容失色”的意味。她劝说我半天，可我看见燕王爷此刻像是被人夺走糖果的孩子一般萎靡，笑道：“姐姐放心，我和刘喜文，再带着安六风，不成问题。”
　　于是，我们终于有机会出来走走，带他透透气。
　　坐在轿子里，他似乎不太高兴，因为什么也看不到。他皱着眉，好像要大发雷霆的样子，我心中有些难过，觉得此刻的他这样委屈，这样可怜。
　　车夫停车，我叫刘喜文搀他下来。脚一沾地，他就甩开刘喜文的手，似乎很不满意，又带着点儿控诉，带着点儿讨好，凑近我，拉着我的手。
　　我心一动，曾几何时，我梦想着这双手能够这样拉着我，公然走在大家面前。
　　如今梦想实现了，却是这样的情景。
　　我牵着他走一段，他东张西望，时不时要伸手去拿小摊贩卖的东西，或是逗逗别人家的小孩子。我时刻精神紧绷，担心他走丢或是惹事，便紧紧拉着他。
　　他突然停住脚步，死死盯着前面。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一个卖首饰的摊位，上面都是女人戴的头饰、手镯之类，或者是一些玩物。
　　他为什么盯着这个？我拉着他走过去，他伸手摘下个银簪子，想也不想便往我头上戴。
　　可他放得不是位置，一定难看得很！我本来想要躲避，看他好似有些胆怯、又有些犹豫的样子，我便假装很开心。他突然很高兴，又拿起一个小小的翡翠兔子挂坠，往我的头上放。
　　我握住他的手，一面拿下簪子和兔子挂坠，一面柔声道：“咱们家里有好多这样的东西……乖，这个不是往头上戴的……”
　　他又蹙眉，开始发脾气，手狠狠拍着案几。
　　小贩吓得连忙将首饰护住，一面对他怒道：“干什么！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我连忙将他护在身后，对小贩歉意一笑，叫安六风上前掏银子，道：“这两样东西我们要了。”
　　不经意间，我余光扫到有两个人影在转角一闪而逝。刚才，应该就是他们两个一直跟着我们吧？
　　我心下了然，皇上派来的人，不会轻易相信燕王爷是真的疯了。他们明着查，暗地肯定是要跟踪的。
　　看见银子，小贩马上换了一副嘴脸，谄媚道：“大爷、夫人，你们再买点儿什么？”
　　我将簪子和兔子收进怀里，想着这是王爷送我的，尽管是他在“疯了”的情况下送的，尽管他也许再也不记得……
　　就这一瞬间的溜神，燕王爷竟不知何时松开我的手，跑到了对面卖包子的摊位前，伸手在滚烫的笼屉上抓个包子就往嘴里塞。
　　我心狠狠痛起来，多么烫！雪白的包子上面，还有脏脏的黑手印，若是坏了肚子可怎么办？！
　　我跑上前，掰开他的手和嘴，细细看有没有烫出泡来。
　　他有些不满，因为我打扰了他的美餐。
　　卖包子的十分愤怒，就在我给燕王爷擦手的空当，从身后狠狠踢了王爷一脚。王爷冷不防被踢出老远，跌倒在地上，手里还死死抓着包子，不忘往嘴里放。安六风上前作势扶起他，他却十分不满，挣扎两下。
　　这个卖包子的，居然敢踢他！
　　我顿觉怒火中烧，想也不想便上前揪住小贩衣领，喝道：“你敢踢他，你居然敢踢他！”
　　眼泪控制不住地在我眼里打转，因为我余光看到王爷坐在地上，衣衫有些凌乱，还在拿着那个脏兮兮的包子。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心痛翻涌而至，卖包子的讥笑道：“老子就踢了，怎么着？老子不但踢他，还要打他！”正说着，他使劲儿一推，将我推个趔趄，后腰装在支撑摊位的木板上，疼得要命。
　　安六风、刘喜文见状，一同上前架住他，他力气不小，三人很快扭打起来。我有些慌乱，幸亏燕王爷的注意力还在包子上，没有趁机跑开或是哭闹，我心里想着，这小贩也算倒霉，扔下点儿银子息事宁人算了。

作者有话说

　　我可怜的燕王爷，踢我燕王爷那个，你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