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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次完结 ...

  •   司马炎受禅那一日,郤正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平日里他几乎滴酒不沾,即使推脱不开的场合,也只是寥饮数杯,以作答人情。但是今日他喝得格外畅快淋漓,喝到兴尽,嚎啕大哭,说是悲切,倒不如说是三分兔死狐悲,三分旧恨得雪,三分感悟伤怀。
      ——还有一分心底潜藏日久却不曾磨灭的忿意。
      前几日他替安乐公作了进位贺表,如今那草稿仍旧在桌上摆着,他抓来刷刷几下扯碎扔到一边。平素想来温文谦逊的郤正,今天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抓着破碎草稿又哭又笑。
      他想起了两年前自己替安乐公——当时他还是季汉皇帝——所做的另一篇文章。出城投降邓艾的降书。那时候他虽觉屈辱,但并未在心里起过太大的波澜。后来形势混乱,只记得每天惶惶然,然后便是不尽的颠沛流离。
      如今借着醉意,心里浮现了当年都未曾有过的亡国之痛,却是因为想起了一个人来。
      最早与那人交往,他在季汉任秘书令,对方则是镇西将军,领凉州刺史。两人谈及书籍文章,对方对他的学问啧啧称奇;后来那人一路升任大将军,录尚书事,他还是秘书令。
      “令先高才,这些年来不曾升迁,却是委屈了。”
      “无妨,我本就不在乎官位高低,能得一闲职,每日读书作文章,比什么都强。”郤正答,“倒是伯约年年北伐,颇为辛苦。而且虽身处高位,但位高者,也身处险地啊。”
      当年之言语历历犹在耳畔,故人却已早成黄泉枯骨。郤正至今也未能明白,姜维为何要随同钟会作乱于成都,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其实他本以为,以姜维的性格,是断然不肯受诏投降的。蒋显传刘禅诏令命其投降于钟会的时候,郤正还和陈寿、张通等人小声议论,说姜维会不会索性不顾诏令,率兵进往成都,拼个鱼死网破。
      他们的议论被向来仇视姜维的宦官黄皓听了,换来个阴阳怪气的评价。
      “当年他可是投降来的,如今再投降一次,也没什么稀奇。率兵进攻成都,就是死路一条,他若是有必死之心,当年何必投降我们呢?”
      郤正没说什么,陈寿给了他一个白眼。
      当年他也是投降来的,郤正记得这件事,却总是觉得这不是真的。
      姜维初降的那几年,受武侯赏识,提拔很快,朝中总有人背后嚼舌根,议论他“贰臣”“降将”之类,后来逐渐这些话都听不到了。季汉亡前十年,姜维数次北伐,朝中众人反对者多,却没人再提他降将身份,仿佛认定了他便是生根在季汉的一棵树,即使被狂风摧折,残骸也要归于季汉。
      不想姜维居然一声不响地投降了钟会。当时的黄皓贿赂邓艾,免去一死,又听说姜维投降,更是得意。
      而亡国之君刘禅,却对此不置一词。每日仍旧按时起居,仿佛从未发生过覆亡之事。一日郤正偶然提起姜维,刘禅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他没有起兵为乱不是最好?免得又有兵士白白送死。
      这话倒也不是没道理。只是郤正听了,心里莫名酸楚,便没有再说姜维。
      后来姜维随钟会回成都,郤正匆匆见过他一面。托他给刘禅带了一些点心和衣物,还叮嘱他一定要送到陛下手里。
      私下里姜维仍称呼刘禅陛下,这倒是郤正始料未及的。
      三天后,姜维身死乱兵之中。郤正和张通护卫刘禅迁往洛阳。一直事情颇多,他还未来得及为这位故季汉大将军悼念一下,便听到一些从蜀地返回的魏国军士将领说起那日成都之乱来。
      “姜维?”喝的醉醺醺的魏将拧了眉毛,细细想了想,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一群人,把他杀了。”
      “听说他死状颇惨烈?”
      “他活该!这些年来多少魏国弟兄死在他手里!千刀万剐亦不解恨!”
      郤正讪讪,那魏将却被勾起了报复仇敌的痛快回忆,喋喋不休:“姜维当时被众人围住,居然还手刃数人,我还被他砍了一刀!不过他毕竟只有一个人,有人从背后给了他一剑,我上去就砍断了他的右手。”那人比划了一下,兴奋得唾沫横飞,“几个兄弟们上去乱刀穿了他的身,他还没死,躺在地上,还用左手扔出一把刀来,杀了我旁边一个小卒。有好几个兄弟冲上去,直接剖开了他的肚腹,那时候他还没死透,瞪着眼睛,一声也不吭。那眼神倒有几分吓人。”
      郤正在头脑中细细想了那场景,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却走也不是,只能听下去。
      “然后一群弟兄便发了疯似地,开始对着他胡乱下刀。有几个人真是杀红了眼,特意跑过来给他几刀,他就那么瞪着眼,我们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只记得满地都是血肉,内脏被拖了好几尺远。哦,我记得他的胆特别大,好像有鸡子儿那么大个!果然是个怪人。”
      郤正觉得眼睛涩痛,勉强应付了几句出来,随同刘禅一道入正宴。宴会上司马昭命舞女歌儿作蜀地乐舞,众降臣皆掩面哭泣,唯有刘禅言笑自若。司马昭问及其是否思念蜀地,他笑着答:“此间乐,不思蜀也。”
      虽未曾亲见,姜维血肉模糊的尸体清晰异常,横陈于郤正的脑海当中。刚才还未曾被蜀舞勾起故国之思的郤正,终于泪如涌泉。

      几日以后陈寿来拜访郤正,言说自己准备编纂史料,请郤正帮忙。郤正自然满口答应,又半玩笑地说,足下纂史,可要怀着公心啊。
      “那是自然,天下公道,我心不偏。”
      郤正却苦笑了。陈寿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自然明白,但是也不好多说什么。
      “却不知道令先怎么看姜伯约?”陈寿忽然开口问道。
      “唔……姜伯约乐学不倦,清素节俭,自是一时仪表。而其忠心为国,更为可嘉。”
      “其实我也敬重他的为人,只是……如今朝中谈及他来,都说他数为祸乱,反复无常,哎……”陈寿摇摇头,“即使一些蜀中旧臣,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就是想不透,他为何真心助钟会某乱,祸及己身呢?”
      郤正摇头。
      “安乐公说,他即使降魏,也被魏人憎恶,倒不如拼死一搏。”
      “安乐公是这么看他的吗?”
      “他也并未多说……过去之事,一言难尽,反而是如令先这样,旁观者清,反而更有见地。”
      和陈寿聊了一会,陈寿告辞,然而郤正的脑中却不断盘桓之前的问题。
      姜维行事不似乱臣,却为何最后明知难以成事,又要助钟会谋反?若云避祸,还不如到魏朝谢罪,然后告老还乡得好,何苦谋反,落得身死宗灭的下场?
      后来他和张通论及此事,张通只是笑:“令先忘了杨戏之事吗?”
      那一刻郤正有种自己从未了解过姜维的感觉。季汉上下皆知杨戏被罢官是因为他酒后言笑姜维,尤其是说起他北伐之举,言语轻佻不屑。姜维当时没说什么,转过天来,便上表弹劾杨戏。终于杨戏被废为庶人,而姜维此举,又遭到朝中颇多非议。
      也难怪,他和姜维虽然不仅限于泛泛之交,然而也称不上好友。多半只是相互欣赏,比对其他人多留心彼此了一点。姜维多半时间忙于军务,并不经常走亲访友。郤正虽然自觉和姜维不够熟悉,但是细想起来,姜维似乎也并未和任何人交往过密。以至于那一天陈寿问起旧朝中谁与谁关系比较好的时候,郤正竟然连一个姜维的好友都想不出来。
      “当朝天子不喜穷兵黩武之人,对于姜维,若没什么可写的,反而是件好事。”当时座中有人发此议论。郤正悚然,却未加反驳。
      穷兵黩武,屡次祸乱边境,降敌贰臣,最后为虎作伥,身死乱军之中。这段时间来的议论,在郤正脑海中勾勒出姜维留在史书上的模样。
      在晋朝之内,这样描述敌国旧臣也并不为奇,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样一个形象,和他所认识的那个少言寡语,节俭自励,而又一心北伐兴复汉室的大将军联系起来。关于北伐,当时在季汉朝中,便非议者颇多,即使是随军将领,都颇有微词。而姜维似乎从未做过任何辩解。
      即使是朝中反对声浪盈天,姜维不得不转往沓中屯田之前,他也未曾为自己上过一表解释过什么。他之前曾对郤正说,自己要北伐的理由,都已经在朝堂上陈述过了,剩下的,再辩无益。
      姜维向来吝于言语,即使表奏文章,也都极为简练,就事说事,从不长篇累牍地引典用据。文如其人,他平素行事也是如此,雷厉风行,从无矫饰之举。因此郤正难免会为他担忧——人间世道,向来并非清者自清而已。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姜维,最后一次北伐之前,脸上疲惫之色也难以掩盖。也许是他的错觉,但这错觉不是没有根由的。他能从姜维的脸上看到清晰老态,而这之前,即使两鬓霜白,也掩不住姜维身上三十年如一日的少年豪迈。
      郤正回到宫中见过了皇帝。最近这段时间刘禅对朝政愈发疏忽,不是机要大事,全部推给尚书和宦官们去处理。他向郤正随意问了些朝中近况,又提到姜维。
      “姜维于沓中送来表奏,言说他将留守沓中屯田种麦,等待时机。爱卿怎么看?”
      “听闻魏军数有异动,臣之见,不如准了姜维沓中屯田之请。”
      “嗯,自然该准,不然叫他回来,他怕是也不肯。”
      皇帝话中有话,郤正为之一悚,想要替姜维辩解几句,转念一想,又止了言语。
      “如果他真能在边境破敌,倒也是好事。就算不能大获全胜,至少好过放任魏军长驱直入。”
      郤正稍稍替姜维放了心。虽然上次姜维请杀黄皓惹得刘禅不快,然而刘禅还是让黄皓去赔了罪,并且宦官们一时间也收敛了几分。那些本来计划建议刘禅以阎宇取代姜维的人见此情况,也就安静了下来,效果如同当年废杨戏而朝中一时反对北伐之声平息大半一般。
      郤正还记得当时杨戏也曾做过困兽之斗,只身进宫面见刘禅,陈述自己的委屈。当时刘禅似乎已经几乎要免去他的罪过了,然而杨戏得寸进尺,开始言说姜维的种种不是。刘禅听后面沉似水,只问了一句,“如果魏国倾全国之力来犯,朝中众将,还有谁能够独当一面?”
      杨戏当即哑然,刘禅没有再与他多话,转过天来便准了姜维的表奏,把杨戏废为庶人。
      想来不只刘禅,连那些策划以阎宇取代姜维之人,恐怕都要心里嘀咕,如果魏军真的来犯境,阎宇可有擎天之力?
      所以那建议只是如浮沫般泛起,然后便消散于无形了。
      后来果然魏军十数万大军来犯,姜维甩开两支围追堵截的魏军,在剑阁下抵挡魏军十万大军数月,令对方几欲撤军。而邓艾率不足一万兵力翻越阴平小路,最后抵达者不过数千人,兼师老兵疲,几乎无辎重补给,居然也能在绵竹全歼季汉御敌之军。
      姜维的确无须为自己辩解什么,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勾勒出他国之栋梁的为将之姿。
      然而这样一个人,在晋人眼中,也不过蚍蜉撼树的蝼蚁而已——终将被一统之雄师碾成齑粉。
      反而是那些束手于殿宇之内,辗转于青简之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平时毁誉清谈,临难不着一策,只消轻飘飘数言,便令十万男儿卸甲投戈,令那栋梁之人折身事敌——到头来他留存于史书上的姿态,还要这些人手里如刀之笔来雕琢修饰。
      而姜维,到头来也没有给自己留下剖明心迹的只言片语。
      或许到了最后的时刻,参与钟会之乱,也不过是姜维最后的挣扎罢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
      转过年来,郤正听说安乐公生了病,不过他当时正有公事在外,不在洛阳。等他回到洛阳之后,刘禅已经痊愈了。他去拜访刘禅,对方只留他吃了午饭。自抵达洛阳以后,刘禅对于大部分季汉旧臣一概闭门不见,只有少数几人,包括郤正,因为是当年陪同他迁往洛阳之人,所以还不必太过避讳,偶尔会稍微走动,也仅此而已。
      刘禅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的确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两人只谈些无关紧要之事,并不说起旧朝之事,不过谈及陈寿著史的时候,刘禅看起来还是颇不自安。
      “安乐公亦在意自己留于青史之名么?”
      “又有几人不曾在意?不过这些事情又不是我能够左右的,罢了,我们喝酒。”
      郤正只象征性地喝了两杯,然后转移了话题。身后名太过沉重,不宜和一个亡国之君说起。
      而谈起陈寿著史也不过偶然,因为陈寿知道郤正通读蜀中文章书籍,因此找他来要书目资料,偶有走动。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陈寿又一次因为一点小事被人弹劾品行不端,被罢了官回家,已经好久不来了。
      降魏后又为晋官之季汉旧臣,活得如陈寿般战战兢兢的是大部分,郤正小心谨慎,与世无争,方能无事,反而算是一路顺畅,平步青云。
      只是不知那被打磨多年仍旧棱角分明的姜维若到了晋朝,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郤正想起在成都见的最后一面,姜维虽未明说,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然暗示了有所策划。后来钟会之乱被平定,郤正虽仍未知晓他的计划,却也意识到,那人注定要随着季汉一起覆灭,如今只是想想他若在晋朝为臣的可能,仿佛都折辱了他似的。
      后来,好久不曾联系的陈寿写来书信,问他要一些旧书籍卷册。他回了信,说大部分都丢失了,只有些残缺不全的旧本。写到这里他心里怅然许久,又补充道,自己还能回忆起来的,都会尽力替他补全。
      这世间所发生的种种,大多也如这些书卷,亡轶在兵荒马乱,沧海桑田中了,只剩下残鳞断爪,供人肖想。而剩下的,人们凭借模糊而不可靠的回忆所记住的那些,又无端平添了几分可疑。
      孤灯下郤正放下笔,闭上眼睛细细地回忆自己读过的内容,却还是记不起全貌。

      几年后刘禅终于再次被酒色所击垮,一病不起。这一次郤正直觉,自己的旧君恐怕过不了这一关了。数年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郤正几乎忘记了当年在蜀宫当中,自己日日与刘禅相伴的时光。
      他带了礼物来探病,刘禅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
      “安乐公应该好好保养身体的。”郤正半是责备,半是叹息地说道。
      “我已经六十有五了,当年先父给我的遗书当中说,人五十不称夭,我也算活得足够长了。”
      “请勿出此不祥之言。”郤正拜道,“请您放宽心养病,衣食无忧,医药充足,您定得康复”
      “衣食无忧的日子,我也过的够久了。”刘禅喃喃道。
      郤正装作不知:“哦,我还带了您喜欢吃的点心来,还有我之前去吴地带回来一些珍奇之物。”
      刘禅笑着道了谢,看着那些点心送到面前,忽然一时失神 。
      “令先可还记得,曾有人托你送点心衣物给我?”
      郤正一愣。
      “那时候我们还在成都。”
      郤正讪讪一笑,点了点头。这些年来,刘禅几乎不会提到旧事,更不会提到姜维。送点心衣物本就是小事一件,郤正几乎都忘记了,不知为何刘禅会在今日说起来。
      “我记得。是姜维托我给您带那些东西去。其实我也纳闷,明明不过普通衣食,难不成,他担忧当时邓艾虐待降臣,不给够衣食?”
      “自然不是。”苍老的刘禅轻叹了一口气,眼光游移,“不知他人可还知道此事,亦或我若身死,便把它带入黄泉之下……”
      “安乐公此言何意?”
      刘禅凄然一笑:“安乐公,安乐公……这公侯之位,令先以为,可真能得安乐?”
      郤正悚然,忽地想起当年自己教刘禅回答司马昭思蜀否之言,而刘禅被司马昭拆穿以后,居然直截了当地承认便是郤正所教。当时还把郤正闹了个大红脸。
      其实即使司马昭真的放刘禅回蜀,又能如何?郤正回忆起来,反而觉得自己当时多此一举。
      但是如今听刘禅如此发问,他却觉得其中另有深意了。
      不过刘禅并未等他的答复,只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那些东西里面藏着一封密信,给我的。”
      “哦?”
      “这些年来我未曾和人提起,不过如今……说与你知道,倒也无妨。他写信给我言说欲伪事钟会,待到平定蜀地,杀之并迎我回成都。他劝我忍耐一时之耻,若见他们事成,早作准备。”
      郤正听罢,讶然良久。刘禅见他作惊色,又笑了起来。
      “三日之后,他便身死乱军之中。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知道此事,想来他作此计划,也应该和别的蜀将有所沟通。”
      “所以安乐公一直未说此事,是担心有些和他同谋的降将受到牵连?乃至……”
      乃至把他自己牵扯其中。
      刘禅按了按郤正的手,打断了他的问话,然后疲惫地阖了眼,却不做回答。
      然而郤正也不需要再多知道什么了。
      数日之后,刘禅病故,谥曰“思”。
      谥法有云:追悔前过曰思。刘禅弃前线将士不顾,开城降魏,在晋人看来,倒还真可谓追悔前过。
      可仍有那执于一念之人,不顺应大势而降魏,不力战至死以殉国,反而一错再错,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却无人知道他为何而死。
      思虑许久,郤正提笔,给陈寿写了一封信,言说安乐公临终前之言语。
      然而陈寿此时迁长广太守,似乎正在就任路上,郤正一直未得答书,也一直无从得知他是否收到自己的书信。
      亦或是陈寿毕竟囿于种种不得已之考虑,不得不让它石沉大海,就如同安乐公将这秘密隐匿至死。
      后两年,郤正迁巴东太守。路上他感慨万千,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再回故地——尽管早已物是人非,至少旧景恍然犹在,聊可以为凭吊。
      到了巴东,郤正仍喜爱读书,不管是学问经典,还是民间杂记,都拿来一览。一日他翻检一些随处收集来的怪谈笔记,居然在里面找到几篇谈及季汉故事,内容散乱无序,然而所说之事令他一时慨叹。
      蜀地盛传,故汉将军姜维曾计划伪事钟会,图复国之策。据传,姜维上书旧主:“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刘禅至死,未曾对郤正说出密信之内的字句——怕是他早已忘了。然而蜀地传说当中,居然引得原字原句,其来源及真假,自然难以辨别。然而郤正仍觉得无比释怀。
      于是他自另属一文,追述姜维生平旧事,以及他自己对姜维的评论,一并记入其中。他非撰史之人,可是手里这一支笔,大约也好歹能给青史里添点什么,让有些苦心,不如此轻易便被辜负。素知青史长卷之中湮灭不知几人,辜负不知多少心思,他仍旧希望能为此人正其名——不过,想来那人自己其实是不在乎的。
      郤正仍记得姜维托自己送东西给刘禅时,眼中熊熊燃烧的热切——他之前被数次北伐失败和群臣反对所催逼出的一丝龙钟之态也荡然无存,郤正在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年前的青年将军,策马挥鞭,发誓还汉于旧都的模样。
      当时郤正虽不知他的计划,但也察觉钟会必然会引乱于蜀地,因此劝姜维小心为妙,莫要自惹灾祸,生前身后,都于己有损。
      姜维只是笑着道谢,“多谢令先关心,然而我若是如此瞻前顾后之人,又何得为汉臣?请君照顾好陛下,勿要替我忧虑。”
      回忆至此,郤正笑着合上书卷,觉得自己所做的,其实也是可有可无了。
      那般如火丹心,怕是连史家如椽之笔,也无法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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