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清穿）》夏漱石

30、结草衔环当图报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直到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冰凉的水，滴落在我裸露的脊背上时，才醒了过来。
　　奇怪，这洞里明明很干燥，怎么会有水滴落下来？我抬头往山洞上方看去。烛光虽然微弱，可是仍然能够很清楚的看见——石壁依然干燥。
　　正在纳闷，十四猛然从背后抱住了我。我的脸开始发烫，结结巴巴的问：“怎......么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却感觉又一滴冰凉的水珠滑落到我脖子上。是十四的眼泪吗？唉，我最见不得别人的眼泪了，因此更加不敢转身。
　　十四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我，但却用手指在我的背上缓缓游走。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能够感觉到他的忧伤，只得沉默着。
　　“你背上淡红的印记是鞭痕吧。”十四终于发问了。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想来是在当奴隶时，被抽的皮鞭印子罢了。
　　于是我轻松的回答：“上次我们在西宁分别以后，我被准噶尔军队掳去，后来就当了养马场的奴隶。淡红的印记嘛，想来是当时被抽的皮鞭印子罢了。我当时还仔细检查了的，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疤痕。结果，还是留下印记了。没关系，就当胎记好了。”
　　十四火热的唇贴在我的背上，轻轻的滑动着。我的心跳越来越急促——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正在尴尬之中，心想赶紧穿上衣服再说。十四却坐到了我的面前，紧盯着我的脸。我只得抓起衣服，挡在胸前，勉强说到：“还得去寻出路呢，不可在此耽搁久了……”
　　十四不答话，他的拳头越握越紧，紧紧的抿着双唇，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接着，他一字一句的对我说：“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一定会打败准噶尔！”
　　我知道康熙和策旺阿喇布坦迟早会开战，而十四就是大军的统帅。所以，他说这话，我并不在意。心想，就是没有我，你也一样会与准噶尔开战，可千万别说成是为了我。
　　我这人最怕接受别人的恩惠，十四你真要是为了我，而去攻打准噶尔的话，这么重的恩情，非得压死我不可！
　　想到这里，遂淡然答曰：“都已经过去了，也不必再计较了。”
　　十四一把揽我入怀，道：“如果当时我留下你的话，你又怎会被掳去受苦呢？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此时，如果说我仍然还是心如止水的话，那么我的修行也算小有所成了。可惜，我的心已经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了。我的行为，亦令自己刮目相看。我所做的一切，对我一贯的个人风格来说，实施了毁灭性的打击。
　　我用嘴唇堵住了十四后面的话，两个人再次纠缠在一起……

　　暴风雨过去以后，十四温柔地吻着我的耳垂，低语道：“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留给我呢？”
　　明知道和十四是没有结果的，却又给了他希望，我怎么可以如此卤莽和自私呢？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可以做到“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吗？我是一个做事有始有终的人，没有结果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再美好的回忆，也只是回忆罢了。
　　可是，为什么和十四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呢？真的就是十三伤我太深么？还是经过死亡的恫吓以后，又恰逢这脱离世俗监督的旷野，我对生命以及生命中种种美好事物的贪恋，被彻底地释放出来，从而使得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一再放低了呢？
　　十四看我沉默不语，以为我在担心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他拢紧了手臂，以坚定的语气说：“我会给你一个身份的，你不要担心，好吗？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我转头对十四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想，我们必须离开这里。”还有一句话，我实在不忍心现在说，那就是——只要走出这里，我便马上离开你。
　　十四神情怅惋，道：“我多想就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静静的在一起。”他用手捧住我的脸，恳求着：“出去以后，你也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我努力的想骗他，可是，我做不到。只有低下头，含糊其辞的“唔”了一声，然后马上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你明知道我是……”
　　“我也很气我自己！”十四故意生气的说，眼睛里流出的却是泛滥的爱意，“最初，皇阿玛准备把你指给我作侧福晋。可是，你借着为你玛法丁忧的理由，拒绝了。我真的是一点也不在乎。因为，像你这样的女子，对一个皇子来说，并不稀奇。”
　　十四回忆着，一边还忍不住的笑：“后来，看见你偷听老十三讲话，还气得咬石头，我实在是觉得既好笑又奇怪。心想，还好这样古里古怪的人没有指给我。我故意戳穿你，可是你却一点也不慌乱，你那种无所谓的样子，让我很是吃惊。再后来，你量旗杆的时候，是那么的胸有成竹，而且居然丝毫不差，我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而且，我开始对你好奇，注意起你来。”
　　“不过，”十四的语气开始变的严肃：“当我看到被拘禁的你流泪时，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你也会流泪？！”
　　我打断他：“女人流泪正常的很，凭什么我就不能哭？！”
　　十四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哭起来，哎，怎么说呢？你哭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所暴露出来的脆弱，是我从不曾见到的。那个时候的你，才是最纯粹、最真实、最独立的你，和这个喧闹浮躁的外界无关。”
　　他无奈的叹气道：“也许，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你了，只不过我自己不知道罢了。再后来，你向我额娘献计，在乾清宫前跳石梯，你的每一件事情都让我意想不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故意气你。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是我自己根本没意识到——我已经喜欢上你，想找机会和你说话。咳，可是我却总是故意气你。”
　　十四的脸上甚至略略带着一丝羞涩，我心里更加不安。
　　终于，十四说到了我们心中同样的一处伤痛和愧疚：“二阿哥和沈贵人的事，唉，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问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点点头，十四继续道：“其实，我是看见你走了，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你也走了。谁知道，却看见……”
　　十四拿起我的手，轻轻捂在他的嘴上，说：“你就这样，把手捂在我的嘴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待我回答，他又接着说：“我多想一口咬下去！这个念头让我自己感到震惊、害怕、惶恐，我想我是疯了，我不可能喜欢你，也不能喜欢你！我又想，或许让我们变成仇敌，这样才能抑制我对你的爱意。于是，我威胁你。我以为你根本没有办法办到，你只会在心里记恨我。谁知，你的手段远远超出我的想象。你不但揭破了他们的情事，而且你自己毫发无损。我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呀。”
　　我回答：“一个被逼无奈的女人。”
　　他深深的叹气：“当我在小二十那里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伤你有多深，我真的很后悔。可是，说实话，能够轻松的扳倒了二阿哥，我还是高兴的。我唯一的心痛，就是连累了小二十，伤害了你。我是真的想弥补，对于小二十，我想我应该有机会补偿他。可是，对于你，我想也许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十四的坦率，反而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西宁碰见了你，我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你却坚持要走。我才不相信什么祈福的借口，我知道一定是皇阿玛要你走，不让你待在老十三身边了。我不管，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谁知，却害得你仓皇落逃。结果，吃了那么多苦……”
　　他用坚定而执着的眼神望向我：“我一定会让准噶尔为你付出代价！”
　　话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我只有紧紧的抱住他，唉，多得一刻，便享受一刻吧。

　　这桃花源似的浪漫，终究还得撇开。我与十四的情义，也只能永远的埋葬在这山谷之中。
　　虽然我已经决定，一出谷，便忘记这里的一切。但却总是忍不住凝望这个秋意浓浓之所在，想起流淌在碧绿山涧的涓涓溪流，想起清澈明亮的谷间月色，又看见眼前的悠悠白云和灿灿红叶，心底深处的一丝不舍，几乎就要挣脱桎梏了。
　　面对如斯美景，十四亦低声吟道：“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
　　隔断红尘？心在红尘，身便陷在红尘，这岂是可以“隔断”得了的？既然无法割断种种牵绊，那么也无法隔断红尘了。

　　三日后，我们总算走到谷口。十四的人正等候在此，另有一路已经进谷搜索。
　　原来，十四的随从们看见十四跳入山谷之后，便赶紧回到西宁，纠集了人马，来到山谷。他们扬言：即便是一寸寸的搜，也要找到十四阿哥！
　　上次十四差遣送我回京的人，已经全部遇难了。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认得我。他们看见十四对我百般呵护，因而对我也是大大的恭敬。
　　可是，我在谷里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因此，当十四要把我安置到他在西宁的府邸之中时，我严肃而认真的对十四说“不行”，要求他另外单独给我找一个地方居住。
　　十四面带惊讶，道：“我们，你不是答应了我？我们两人永远在一起吗？”
　　我平静到甚至冷漠的说：“我们何必掩耳盗铃呢？有的事，只能成为回忆，却不能成为现实。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呀。”
　　十四沉吟不语。这次他倒没有发火，只是脸色阴沉。
　　良久，他说：“好吧。但是你答应我，你不要离开西宁。等我有了能力，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你一定要等我！”
　　我答应着，因为我知道永远不会有这天……
　　十四为我在西宁城里找了一处僻静而优美的庭院，同时还差遣了一队卫兵保护我。
　　我越来越爱这里的简单和淳朴，每日里只是读读书、练练字。十四只要得空，就会来看我。他看出我总是刻意回避山谷里的往事，便也不提了。想来他是担心我又会偷跑掉吧。

　　在这没有污染的古代，夜空的繁星多得让你难以想象。我虽然不懂得各种各样的星座名目，但是单看着璀璨的星空，就已经使我心醉神迷了。
　　陶醉于美丽夜色的我，却没有察觉到危险已经逼近……
　　不知什么人，一掌劈在我的脖子上，我连“救命”都来不及喊，就已经晕倒。
　　我再醒过来时，自己被横着绑在马背上。我眼睛使劲往上瞄，看见的却是一场噩梦——马上的人不是大策凌敦多卜，却又是谁？！
　　他也察觉到我已经苏醒，睇向我，道：“原来你竟是十四阿哥的女人。怪不得如此与众不同。不过，你到了我的手里，他总应该顾忌着你吧。哈哈……”
　　原来，大策凌敦多卜是绑了我来要胁十四。我怎么办呢？我不相信我真的就这么衰。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大策凌敦多卜的手下喊道：“将军，清廷的人追来了！”
　　大策凌敦多卜道：“快，一定要甩掉他们！”
　　我的手脚都被绑的死死的，可是我的牙齿却仍然可以自由使唤。我慢慢的将嘴挪近马儿的颈部，狠狠一口咬下去。
　　马儿受了惊吓，开始发狂，使劲的蹦达着。由于马背上又横着绑了一个我，大策凌敦多卜的马术再好，也难以稳住马匹的步伐。看到一大群追兵越来越近，他只得用刀子割开我身上的绳子，说：“你这样跌下马，不死也会残废……”
　　话音未落，我已经从马身上滚下来。身边一大群马呼啦呼啦的狂奔过去，我根本来不及起身。正在闭眼等死之际，一个温暖的身躯覆盖在我的身上，十四熟悉的气味，再加上滚滚的尘土，一齐向我涌来，我心里一下就平静了。
　　待马群停下以后，十四扶起我，从头到脚的检查了我一遍，心疼的说：“没有伤着吧？”
　　我正想回答：“没有被马踩伤，可是却被你压的够呛”，十四却身子一僵，慢慢蹲到了地上。身旁的随从涌了过来，呼喊着：“十四爷中箭了！快点回府！”
　　他们还在喊些什么，我却一句也听不见了，耳边只有“中箭”两个字。
　　若不是我执意单独居住，怎么被大策凌敦多卜钻了空子、将我绑去？十四又怎么会因救我而中箭？
　　罢！罢！罢！十四你如此待我，我便是结草衔环，也定当图报……

作者有话说

　　你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所暴露出来的脆弱，是我从不曾见到的。那个时候的你，才是最纯粹、最真实、最独立的你，和这个喧闹浮躁的外界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