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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深深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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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人来这里都是为了“香雪海”。
我微笑道:“我在前面有一个庄子,种了点花,不如请大家移驾过去,我吩咐下人略备酒水,以报公子救命之恩。”
冷面帅哥问道:“是叫香雪海吗?”
我点点头。
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话一出口,立即有人去牵马,有人去付帐。我还听到那位冷面帅哥说把我的帐一并结了。呵呵,真够慷慨的。
春风暖软地吹个不休,绣着精致百合花的裙踞偶尔被疾风吹得往后翻滚时,就会缠绕上他的衣服下摆,发出轻轻的嚓嚓声,好像一把小刷子在心底软软地刷着。
这么沉默的气氛。
我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在21世纪的我看来最简单的问题——请教他的大名。
这在他看来好像是一个难题。他愣了一下,嘴角噙着一丝笑,“这个问题很重要吗?”他的笑容如同盔甲将他和别人隔离开来,心底隐藏的冰山缓缓浮出水面,轻描淡写地使空气骤然寒冷起来。
这是一个缺乏爱的人。
我想起第一次给自己起网名的兴奋劲儿,笑道:“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父母起的名字代表的是家族、是责任,那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在我们的心里还有另一个自己的名字,它代表着我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现在问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一脸茫然。
我循循善诱,“我父母叫我灵犀,但是我喜欢叫自己逍遥,逍遥就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对我来说它比灵犀更加重要。我想知道的就是你心里希望的那个名字。”
他笑了起来。“你可以叫我怒。”
“怒?”奇怪的名字。
我转念一想,“是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怒吗?”
在《庄子》的《逍遥游》中,怒是一种奋发向上,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然后图南的精神,是一种负青天、绝云气的豪迈,更是一种面对真实自我的人生态度。
我停下脚步,面朝着他大声地说:“怒,你好,我叫逍遥,今年十六岁,很高兴认识你!”
他显然被我独特的自我介绍吓到了,不过随即大笑起来,眼睛变成两个弯弯的小月亮,目光无比澄澈。
后面那些冷面帅哥的表情被他的大笑声彻底打碎,我眼角的余光看见正他们一脸惊异地互相递眼色——看来怒平时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他看着我,眉头一动,弯弯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立刻又不见了。
风吹过麦田总会留下痕迹,那闪亮的光芒虽然转瞬即逝,却已经在我们的心里留下痕迹。那是温柔的心与对美好感情的向往凝结而成的痕迹,那是在以后的日子里,让我们互相支持、互相依靠,一步步走出困境的痕迹。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调皮的笑意,我一愣,听见他大声地说:“逍遥,你好,我叫怒,今年十七岁,很高兴见到你!”
不用看后面那群人的表情,我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听见一个像怒这样的人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就像看见一个超时尚的老奶奶在路边跳伦巴一样,确实够震撼。
后面那群人集体化身为蒸气机,发出巨大的抽气声。
唉,帅哥的魅力果然巨大,一句话就搞的我们所有人都乱没有形象的,跟他一比本人的功力简直不值一提。不过看见怒高兴的样子,我的心被满满的幸福感充盈着,也和他一起大笑起来。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太快了吧,即使在现代,见了两次面就爱得刻骨铭心,那也是太快了。
可是,我们真的只见过两次吗?
记忆的隧道里,一幅幅画面闪过——那明月下的小桥,桥上吹箫的玉人,桥下潺潺的流水,流水旁大片的茉莉花,花丛中怔忪的女子,雪地里的梅花,还有那淡淡的冬青花纹,以及《凤翔千仞》。
回忆是一个甜蜜的陷阱,而我,彻底地做了庄周。
梦耶?蝴蝶耶?怒耶?不怒耶?
蝴蝶吧。我始终记得在“香雪海”半山腰的凝香亭中,那翩翩起舞的蝴蝶。
在凝香亭喝茶时那五位随从自动地分布在四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我们中间,咫尺的距离挤着那么多的东西:桌子、凳子、茶杯、面无表情的人和疏离的空气。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怒看我一眼,对那位冷面帅哥说:“加新,这里景色不错,你们几个也去四处走走。”
加新。
教我满文的师傅说过,满洲人取名时有这样一个传统,按出生顺序,长子名“阿吉”或“阿吉嘎”,次子名“加新”或“加新嘎”,最末一个儿子名“弗昂枯”。
小如清理好茶点,也悄悄地走了。
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穿过海棠花瓣迎面拂来的微风,只有芍药花丛中挟着灰尘跳舞的阳光,以及忙碌不停的蜜蜂和蝴蝶。
欢喜和忧惧像两面对立的镜子,我那颗若有所失的心此刻终于找到了弥补的办法。
这个十七岁的男孩正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葡萄纹杯。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茶具,杯子小巧玲珑,洁白莹润,所绘葡萄栩栩如生。鲜艳的玫瑰花瓣映着白色的瓷杯,既灵秀又精致。
“很好看的杯子。你们南方人心灵手巧,用的东西也果然不同。”
我轻轻一笑,用满语对他说:“是吗?可我觉得北方磅礴大气,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呢。”
他的目光中带上了几丝寻味。
我解释道:“我父亲是满人,所以我会说满语。刚刚听到加新的名字,我想大概你们都是满人吧。”
他笑了一下,“你倒聪明的紧。”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十一岁开始帮我父亲打理生意,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满语是我的母语(佛啊,请原谅我撒谎了),我听见加新的名字时不知道有多亲切,难道遇到家乡人说一句家乡话也不对吗?”
他没想到我如此直接,眼中有一丝尴尬,把目光投向琴上。看到琴尾的焦纹时他的面具彻底破碎,“难道是焦尾琴?”
“倒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但是那位老先生姓王,而焦尾琴最后是由前朝的一个叫王逢年的人收藏着,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谁知他又是一惊,“你懂西洋的数学?”
我想起刚刚随口说的一个“百分之百”,笑道:“我们这里偶尔也有一些传教士来,跟他们学着玩的,知道一些皮毛而已。”
他没有追问,看着焦尾琴陷入沉默之中。我的心里打起了小鼓,猜测着自己刚刚是不是哪里说错话了。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蜜蜂在花间嗡嗡忙碌着。
他忽然轻轻说:“那首《凤翔千仞》是我额娘最喜欢弹的一首曲子。我从小总是听到她边流泪边弹这首曲子。”顿了一顿,“你小小年纪,居然也弹这么悲的琴曲,真是奇怪。”
我心一宽,“你肯定很少弹琴。”
“何以见得?”
“《凤翔千仞》顾名思义是以凤的凌空翱翔寄托人们对理想的精神境界的追求。除第九段音乐跌宕自由、若有所思外,其它八段或清丽高古,或活泼欢欣。它的格调是率真朴实、自由奔放,而不是悲凉凄恻的。琴声即是心声。你额娘在弹这首曲子时定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心中有悲凉,所以琴曲中才会有悲凉。”
他脸色一变,似乎想起什么事,立即又恢复了正常。我心中一紧,忍不住猜测他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长大的。不知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养出这种气质卓绝、小小年纪就如此懂得隐藏心事的孩子。
我十七岁的时候,一天到晚只是为考试发愁,每晚做那种交白卷的恶梦。
古代的小孩果然比较早熟。
“可是我刚才听你弹时曲调也很悲凉,难道你也有伤心事?”
我一愣,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告诉他实话。正踟躇间,发现雾气不知不觉已经弥漫了他的眼睛。果然危急关头最容易激发人的潜能,那一瞬间直觉让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实话实说。
多年后,回想当年我仍然感激自己的直觉、庆幸自己的勇敢,庆幸没有学林妹妹那样欲语还休,否则今天就是另一个局面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说我是在梦里学会这首曲子的,你会相信吗?”
我知道自己的眼波一定很清澈,可是对面的这个人只是淡淡地看着我,不动一点声色。
我抿了抿嘴唇,“生日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一个人一起弹这首曲子。醒来后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多年以前我就会弹,梦只是告诉我曾经丢失的记忆而已。你觉得不可思议吧。”
“你梦见自己跟谁一起弹琴?”他眉头微皱,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
我看着他的眼睛,黑黑的眸子里波光粼粼,冷冷的流水中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生日的早上我许了一个愿望,希望能够遇见他。没想到居然真的在菩萨面前遇到了他,你说是不是很巧?”
我说得很慢,可是自己觉得很快。好像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就已经把看家的东西拿了出来,再也没有退路了。
他没有任何的动静。四周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咯咯”声,象啄木鸟在树干上劳动一样——这里哪来的大树?
我有些茫然,半响才回过神来,原来是我的牙齿正抖得震震有声。想到自己在他眼中该有多狼狈,心中一酸,怔怔地掉下泪来。
依稀间记起小时候迷路了,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下,瞪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世界。许多人在我眼前走过,但是没有一双向我伸出的手,没有父母温暖的怀抱,天地间既空旷又拥挤,心里惊惶到眼泪都流不下来,只是瞪瞪地看着地面。后来我隐隐地感到不会有人帮助自己,勇敢地从屋檐下走出来,在巨大的城市里穿梭许久,终于在晚霞中见到父母焦急而亲切的面孔。
可见,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勇气。
我的心安定了不少,也不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后悔,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一般,就算后悔也收不回来。
回忆起梦中那个长大了的怒温柔而宠爱的眼神,我忽然领悟只要他过得幸福、过得快乐就足够了。
我不能让现实服从梦境。我只是尽量服从我的心,至于是什么结果,那并不重要。
我平静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温柔澄澈。
老天待我果然不薄。
我微笑,“就是这样了。”
下一刻已被一双手拢入了怀里,那干净温暖的气息正是我在梦中所熟悉的。“就是这样。”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