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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

  •   七、水,蓝色回忆

      那次救人后不久。
      深夜。
      王季礼被俞夏唤醒。

      “蔓莳……什么事?”
      “听着,听好了,这附近有一个深湖对吧,你去救个人怎么样?”
      “我?为什么?我们怎么出去?”
      “别问了,走吧。”

      俞夏带王季礼出了校门,停住。
      “你快去,记住要努力喊‘我在这里,你一定没事’,去吧。”
      “为什么你不去?鬼也怕水……吗……”

      王季礼问出这话时已经后悔了。
      但是,俞夏却没有象以前那样盯着他。
      “请你——一个人去。”他声音飘忽不定,过一刹那之后又恢复了平时神色,“事情结束以后再说吧,快,快去!”

      王季礼去了。
      俞夏低了头。

      他走了啊……应该不会有事吧,我虽是鬼,也有和人一样的记忆,以及,隐隐的伤口呵。
      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每次想起来,心头隐隐作痛。
      但我不会刻意去忘记,越想忘记,记得就越深,不如让它作为永远的回忆。

      最美的回忆,也最伤心。

      一九一七年,新文化运动中,我大学二年级,是全校积极分子之一,还办了一份公开报纸《沉舟》。
      那天,在一个晴朗温暖的下午,我夹着一叠校对好的稿子,去拜访当时有名的范华寿先生。范先生住在城外,沿河走就到了。
      城外的风,软而轻柔,阳光明媚得让我觉着前方——前途一片明亮,我在油菜花芬芳的气息中,加快了步伐,河边儿童追逐嬉戏的身影落在身后。
      “快到了吧。”我想着,我想着报社的将来,我想着同学兴奋的表情,我……“救命!救命——”
      身后孩子惊叫,我猛回头,河面波光散乱——有人落水了!
      我提起长衫下摆,几步奔了过去,文稿好象塞到一个小孩子手里:“快,快去喊人!”

      跳进河水,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呛着水,在那里挣扎。
      先救离自己最近的!我游到小孩身后,奋力将他托起,他却不住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我并不擅长运动,也不强壮,甚至不太会游泳,所以心里有点发慌,让他一挣扎,更力不从心。我只想把他举上岸去,可被他搅得喝进好几口水——还好他一会儿后有点昏迷,我勉强让他搂着我的肩,好不容易划着水,到了河岸。

      还有一个。

      深深吸一口气,我又向河中心游去。小孩头顶已没入水中。
      一头扎入水里,他在哪儿?在哪儿?
      换一口气,奋力游,忽然小腿一阵抽动,我觉得身体一下一下发沉。
      抽筋?唉,真没用,努力拍水,好不容易蹭过去,一只手抓住小孩衣裳,将他托出水面——重若千钧。
      气力快用尽了,我不能松手,我的腿……
      我又呛了一口水。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接我一把,实在没有力气了。”我使劲举着孩子,就算死也得救他。
      死……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变得黑暗混沌的视野里,什么也没有。
      “如果松手,还能游上岸。”仿佛有声音响起。
      我咬了咬牙:不行,我不能。
      做事如做人,必须彻彻底底,实实在在。
      ……我手上似乎一轻。
      好了,完成了。
      完成了……
      完成……
      完……

      “先生,您好,您可以进来了。”一个布衣打扮,微笑着的中年人向我拱了拱手。
      我?我怎么在一间会客室里?
      ………………
      我可以选择:“投生”还是“就业”。
      在选择的考虑期内,还能到阳间去看看。

      ——要说我在阳间还有什么牵挂,除了那两个被救的小孩,我们的报纸之外,就是……她。
      她叫钟兰秀。

      他们给我一张证件,带我穿过很长很长的走廊,指着一扇门说:“进去。”
      门锁着。
      我一迟疑,其中一人飞起一脚将我踢——踢到门的另一边:
      夕阳西下。

      河边,乌发,白衣,人静伫,背对落日。
      “兰秀!”我失声叫出来,想不到真的是她!
      她似没听见,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绕着发稍,眼睛乌黑,然而无泪。我却知道她的心比我痛,痛得多,不然,为什么她会咬得下唇流出鲜血?难道是为我而流?我向她走去:“兰秀!”我要微笑着对她说话。
      她瘦削双肩轻轻晃了一下。
      “兰秀是我,别怕。”我柔声道,“对不起,我……”我呆住了。
      本想拍拍她的肩,我的手却从她身体穿了过去!
      我——
      我还只是个鬼……
      阴影下,她脸庞苍白得几乎透明,喃喃自语。我觉得耳力比生前敏锐了,因为听见她低低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蔓莳,蔓莳……”
      ——莫非,她真的对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发誓:直到死去为止,我只敢在心里默默喜欢,喜欢她的笑,她的明眸,她的一缕秀发……
      每当同室李咏仁和我在一起时,他就会大声向我诉苦:兰秀那么好,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和他一起花前月下,过一种神仙眷侣的生活……他每说一句话,我心就痛一分。
      但我就让自己对她的思慕,化为创办《沉舟》,组织学生运动的动力,不敢动那个念头,不敢想,不去想。
      只在心里,偷偷牵挂。

      如今,她在为我凭吊!!!
      我为什么是个鬼,为什么!
      刹那间,好想大声痛哭。

      “喂,小子,新来的?讲个先后吧,这个女的留给我。”有鬼拍我的肩,“我等了好久啦——你好眼熟!就是前两天在这儿淹死的那个?本来是我‘讨替代’,谁知晚了一步,被白无常抢先一步带走你的魂——既然你也成了鬼,就不争以前的事了,但这次你可不能拦着我。”
      看样子,他三十多岁,瘦瘦高高,衣裳破旧,须发很乱,面容浮肿。
      “等等。”我问,“怎么回事,什么叫‘讨替代’?为什么我要被你‘讨替代’?为什么她留……”“你看了就知道。”他打断我的话,走到兰秀面前,口中念念有词。
      我看见兰秀面上突然出现惊吓的表情:“你是——”
      ——她看得见他!

      我急忙冲上去:“兰秀……”
      水鬼一把推开我,仍和兰秀不断说话。“我、我明明在她面前,为什么她还看不到?”我大声质问。
      “少在这里烦我。”水鬼抱怨,一边引着兰秀往前走。兰秀脸上表情渐渐平和,甚至,有了羞涩。
      她往水中走去!
      我真的急了,扯兰秀扯了个空,于是拉住水鬼:“不行,你不说清楚我绝不让你这么做!”

      “哎呀,你这鬼实在不讲理!”他挥挥手,兰秀停在水中间,脸上如痴如醉。
      “‘讨替代’就是说,我是被这河里上一个水鬼溺死的,只要我溺死另一个人,得到他的鬼魂,就能超生,去转世投胎,明白吗?现在你可以离我远一点了吧?”
      我吃了一惊:“难道你要把兰秀……”
      “没错,那又怎么样?本来我上上次可以弄到那两个孩子,上次又能弄到你——偏偏你救了那俩小孩儿,冥君对为救人舍身的鬼魂向来随时领入酆都,我扑了个空。唉,当时你怎么就不松手呢……”
      我恍然大悟:“怎么,是你当时——”
      “是我是我,现在,别拦着我投胎去。”他很不耐烦。
      兰秀又开始往水深处走去——

      “不能,你不能!”我发疯得摇晃他,徒劳地拦在兰秀面前。
      ——她穿过我的身体!
      “你不能害了兰秀!”我终于忍无可忍,挥起拳头。
      “怎么,要打架?”他比我强壮得多,一个肘捶让我倒在地下。
      “看来你对这小娘儿还有点意思。”水鬼粘糊糊的脚底踩在我脸上,“笨蛋,她死了你们不正好作一对鬼夫妻?”

      我心里一震。
      兰秀若死了,也就是鬼,我和她……
      她已快走到水深处,胸口没在水中,脸上陶醉的表情,夕阳余辉下,宛如黄玉雕成女神。
      ——我要救她、救她……怎么救?怎么救?
      如果,这时有人来……范华寿先生家,就在附近!
      我要到范先生那里去,要快,一定——

      我忽然觉得身体一轻,定睛:这已是范先生门口!
      “不准进去!”两柄剑指向我,两个全身盔甲的武将瞪着我。
      还未来得及想为什么会到这儿,我打了冷战:鬼也要这么多限制啊?
      灵机一动,取出那张证,递给左首那武将。
      “通行证?”他看了看,“那鬼,有什么事吗?”
      “救人——”

      李咏仁在范华寿家,徘徊:
      兰秀啊兰秀,这么晚你还不回来?我想陪你,你不愿意,我好难过,为了你,我甘愿作任何事,兰秀……

      “咏仁,快救兰秀!快救兰秀!” 谁?谁在说话?
      李咏仁只听“兰秀”二字,已箭一般冲了出去。

      那左首武将跟我先一步到了河边,喝退水鬼,然而兰秀已经昏迷不醒。
      “求求你,救她!”
      武将摇摇头:“这是人,不是鬼神,我们也没法子。”
      “你们看门就行了,干什么管闲事!”水鬼嚷嚷。
      武将正色:“君子家的门神,亦做君子之事,小人之鬼魂,永堕鬼道,这是天生注定。”
      “不,我明明可以——要不是这小子……”
      武将打断水鬼的话:“他是救人而死,你呢?好象……当时是想下河捞金子吧,自然该在此受寒水之罪。”
      “不是这么回事!我家里已揭不开锅了,老小不能饿死,我才会……”水鬼想起自己伤心事,禁不住眼圈红了。
      我没有听下去,轻轻走到兰秀身边,平生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我甚至看得清她皮肤下微细的血管。
      她是我心中最爱的人,永远最爱的人!
      兰秀,坚持住,千万,千万不要死……
      我摸不到她的脸,感觉不到她的秀发,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她,甚至直到她死去!?
      我真没用!
      兰秀,对不起,蔓莳不好,蔓莳害了你,蔓莳早一点对你说出口就好了,蔓莳错了,蔓莳已经死了……
      我终于流出眼泪,平生第一次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渺小,如此无助,我愿以任何代价换回兰秀生命!
      失去了,才知道拥有的宝贵,自己却再也得不到……

      “兰秀,你在哪里?兰秀!”
      ——李咏仁!

      “不愿放弃,却不能拥有。”我脑中只剩这一句话。
      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碰她的额头。
      虽然没有感觉,对我而言,也够了。
      那千古承诺的三个字,始终藏在心里,没有出口。

      我泪眼朦胧的站起来,看李咏仁穿过我身体,向着兰秀跪下去;看他连声呼唤,给兰秀做人工呼吸;看他眼泪快流出来,直到——
      兰秀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一口水吐了出来。
      我转过了身。
      让我的曾经,化成兰秀的一丝记忆,尘封,或随风。

      我谢了两位武将,又走到水鬼面前。
      他带着仇恨盯着我。
      “大哥,你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三年。”他冷冷道。
      “如果我留在这里,你能去超生么?”
      他眼中忽然放出剧烈光芒,一下子抓住我胳膊:“你是说真的?!”
      我点头。
      “好,好,我可以投胎去了!我可以——你没骗我吧?”
      “当然。”
      “我这就走!”

      在冰冷的水中坐下。水冷,但我不觉得。
      我不会再去“讨替代”,害一个又一个人,我不要人们再发生这样的事。
      冰冷,寂寞,伴暮色苍茫。
      我想我会慢慢习惯。

      “小子,你还是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水鬼出现在我面前:“阳间什么‘超生投胎’全是谎话。”

      “为什么?”
      “没有无果的因,没有无因的果。”他说了这两句,然后催我,“走吧,转世或去当个什么的,小——小兄弟,谢你的好意。”
      “我还是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转得那么快?
      “别问了。”他挥挥手,“对了,你还不会显形凝神吧,我教给你好啦。”

      学会在阳间显形,能触到阳间东西之后,我回到那间会客室。
      ——其实只要集中注意力,阴阳之间很容易穿行,短途也可瞬间到达。

      “决定好了?”还是那布衣中年人。
      我点一点头:“请问,有没有不让人死的工作?”
      他一愣:“你问得好……进去吧。”

      于是我在阴间作了一名鬼吏。第一任上司竟是幼时启蒙恩师!
      早亡的父母已经转世。
      那两个孩子死于1945年抗日战争。
      李咏仁死于“1967□□”。
      钟兰秀逝于1970年9月15日,一家农户中。
      《沉舟》在我死后就停了。
      飞霜染白了青丝,流光衰老了容颜,岁月弹指间化成缕缕飞烟,我还是那个样子,我还做自己选择的工作,一点也不烦。

      回忆,人世间的回忆,永远只有那么多。
      俞夏紧紧抿着双唇,苦笑,哼起一支歌:

      ——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回忆始终是回忆吧。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直到日落
      身体里的血慢慢冷却
      生命便慢慢离开了人间
      躯壳化成了尘土
      笑容告别双唇
      那个梦也随风而去了
      夕阳那么鲜艳
      诱惑着我的眼泪

      “没有夕阳。”他自言自语,已看见王季礼扶着一个女孩子走来。
      “但是,会有朝霞的。”
      俞夏笑了一下,为自己。
      更为活着的人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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