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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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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梅生
据说他出生的时候,满院的梅花争艳,他娘就给他起了个名字“梅生”,姓随他娘,恰恰好姓“顾”,自睁开眼那天,就顾盼生姿——
人都说是孽——
勾栏院里的梅,如何开得久全?
果然,六岁的时候,娘病死,院子散,他被“姨娘”们送进了喜福班。
演花脸的班主一见到他,眼都亮了,拍着巴掌,直道那名字好,顾梅生,顾梅生,简直是天造地设,好像是顺了什么音节……
一旁镜前的人翘着兰花指,淡淡挑了丹凤眼梢:“顾媚生。”
“好!”班主立时拍了板,“就依了你了,柳摇金,这孩子以后就跟着你了。”
铜锣般的嗓门震得他不禁一震,战栗着抬起眼,四周一片流光溢彩。
从此,陷入霓虹此间。
光阴如水,化作那练功吊嗓时的汗雨,就此,他只记得师父冷冽的凤眼,和那冷冷的竹板,一遍遍的提醒着他:媚生,媚生——要更媚!要更软!
——我本是男儿郎,却偏作了女娇娥——
戏子的命运,千百年来,不能改变。
从今后,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柳扶风;那一抬睫,一顾盼,都是摇金动玉的宛转然。十二岁那年初登台,他唱《思凡》,一甩拂尘,画个圆圈。台下轰然叫好响彻云天。自此,京城里最红的旦角不再是他师父柳摇金,而是他一笑百媚顾老板。
两三年,扶摇直上。
十六岁,东宫登台。
唱的仍是《思凡》。
款款上台,早不复当年青涩,广袖一舒,拂尘一荡,轻启了樱唇:“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美眸一扫,酥了台下半边。
他半颦半笑,入戏里,竟也早忘了自己亦是那美“少年”。
手托香腮,眼倦眉开,忽然觉一道目光袭上台来,投入那软香浓玉软,只一眼,便定下了三生的劫——
他见他深眸高鼻,眉宇轩昂,一挑眉,一动眼都是男子汉的气概,一举手,一抬足都蕴着天家的名堂,气派比得过那作大寿的正主儿太子爷——耳里听得真真的,旁人唤他“四王爷”。
波心蓦的一荡,红唇更艳,他清音宛转。
一曲唱罢,满堂喝彩。他嫣然一福,低眉,顺眼,眼却顺到了台下座上——没人能发现那金尊玉贵的四亲王也在朝他遥遥一笑,抬起了手中金杯——心里忽也像有琥珀光摇曳。
再无犹豫,他直起身,走下台来。
果然被那王爷叫住:“你就是号称‘天下第一旦’的顾媚生?”
他转眸,面上有着淡淡的傲:“正是。”
眼里则映出四王瞬时的动容,眉峰一挑:“果然名不虚传!”
他垂睫而笑:“谢王爷。”刹那风芒敛尽,唯剩潋滟。
四王呵呵大笑,竟当众一把抓过他来。
“王爷?”谈不上惊惶,他抬睫,看不透那沉黑的眼。
四周照样喧嚷热络,显然是对此司空见惯。
他不意外,只是疑惑那将他揽在怀中的人眼中一闪而逝的亮光。
耳上传来一阵热辣,拨弄着那秀致珍珠的人在他耳边低笑:“再给我唱个《贵妃醉酒》。”
“现在?”他望望周围敬酒劝酒的人潮。
“现在。”
“此地?”又望望拘在那人身前一隅的狭小。
“呵呵,嫌小?”那人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轻轻将他一带,行云流水的身子顺势就被带到了宴桌前的空地上。那人却还再不肯罢休的往他身上紧凑。他低眉,避开他扑鼻气息,退一小步,却撞到了身后谁的宴桌——
一回眸,一带素衣飘然离座,如一朵梨花辞树梢。
玲珑心里咯噔一下,浓妆艳抹的人儿忽然也觉得面上涨红难掩——好不羞恼!转眸,果不意外,那做尽戏码的人眼看着他,瞳心里却早已没了他,笑笑道:“就在这里唱,好不好?”
四周轰然应和。
他只定定的看着那漆黑深眸,其内一袭素衣飘飘。
“四王爷——”低低一声呼,惊回那痴望的人:“嘎?”
纤手唇前一摇,他了然一笑,余光瞥处,见那素衣已然远远避开——人不屑呢!不由更加勾起了唇角,朝眼前那痴心的主儿摇摇螓首,随即甩开了水袖——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管人家什么暗潮暗涌,只管自载歌载舞。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软步,下腰,四下惊艳,无不叫好。
唯那双似醉实醒的眼底清清楚楚的倒映:那人趁机走到了那宴桌前去,悄悄拿起桌上酒壶,摇了两摇。
他摇头一笑,车身卧鱼醉衔杯,面如桃花,眸似秋水,“好似嫦娥下九重……”
管人是真心假意,是青眼,是利用,看与不看,他自沉醉,引天下醉。
他永是那最美最傲的杨贵妃。
艳光四射,他曼声嘤咛,“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只是毕竟仍忘不了那变了心的唐明皇。落幕,下台,后台内,脱了戏服却迟迟不卸妆,对着镜里的华美,心却一片萧索。也不知听了多久雨落纷纷,拍打那小轩窗,再忍不住,起身,开门,见院子中央,雨打梨花,白晃晃落了一地。
崇德殿前,铺满了一片雪一样的花瓣。
他躲在柱后,注视那半掩的殿门透出灯影混乱,摇曳在那一片雪白之上。
染了夜色的雨逐渐将那片梨白没入沉黑,他紧咬着自己的手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一股带腥的香弥漫出那门缝,他知道,那是“春日醉”的迷茫。
欢场里打滚的人还有什么再不明白的?人是借他作了盾牌,遮挡了真实的行动——
却原来酒不醉人人自醉,竟是这样的一场荒唐!
早该料到的,只是心,为何跳的这样凄凉?!
转身欲走,迎头却撞上一人,扑鼻的酒味,气息却怎恁地熟悉?
猛抬眼,那原以为应该在殿内贪鱼水之欢的人,却为何出现在他面前?眼里有着和他一样的哀伤?
一颗心,忽然又酸又痛,像被谁手掐着了一样——
戏文里没说,可史上却载了:杨贵妃不过难得一次酒醉,毕竟还是为明皇长久宠爱。
于是他伸手,抚上那人脸颊,轻轻抹去那潮湿冰凉:“四王爷……”
“那是雨!”那人撕开了他中衣。
雨夜里,一朵艳梅,兀自绽放,如血样。
拼却人生一场醉,他知道,自己不过陪君醉笑三千场……
本不欲诉离伤。
却未料,载沉载浮中,忽听枕边人一声低喃:“沧澜……”
他猛睁了眼,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戏子的眼泪,慢慢滚落到了雾鬓上。
此后十年,“顾媚生”这个名字便被遗落在了京城的老皇历中。芳华一转,燮阳五年,皇榜一揭,便已是那“顾梅生”——堂堂两榜进士探花郎。
一抬眼,眉清目秀,冷冷清清书生模样,唯上飞的眼角依稀掠过当年明媚的风光。
只是相见已不识。
那人见他,眼皮都不抬,淡淡道:“顾探花,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你就不要进翰林院了,去地方上当个知府如何?”
他亦只是淡淡点头:“是,四王爷。”
不曾交汇,那离合的神光。
没有人知道本该酬躇满志的探花郎为何竟在琼林宴上喝了个烂醉,无声的泪流两行。
他以为,那人已将他遗忘。
渐渐的,连他也都将那叫作“媚生”的前生给遗忘。
反是那一抹素衣比以前更加清晰——倒比和那人见面次数还多些——一次次庙堂上相见,一次次城头上相逢,沙场里、征途上,他见那长风卷秋云,永不能及的风华容光。
无人能比,甚至无人能模仿。
但也没就此真灰心丧气。
作了几年父母官,他倒真学会了社稷为重,民为重。反正再苦,苦不过那风尘里打滚的岁月,官场上的风雨他并不在意,只将那些和他一样苦苦挣命的老百姓牢牢放在心上,为了他们,他可以下跪求人,也可以勇担罪责。
兴许真是天生的戏子,几年过去,竟是又一次人戏不分,他兀自沉醉在这新生当中,兢兢业业认认真真作了响当当的一名好官,而忘了原先究竟是为何又入了这一行……
那个人,多少年没见了?
一年一年过去,连他自己都快跟了其他人公事公办的只说“四王”怎样怎样。
直到有一天,府门被人敲开。
“媚生……”一句犹如炸雷。他被人唤住,在那千秋城的县衙正堂。
悲喜交集,百味杂陈,半晌,才敢回首——
视线一下子模糊,颤声道:“王爷……”
这才知道不思量,自难忘。
那人伸手接住了他晶莹的泪,轻轻道了句:“你的心,本王一直知道。”
心鼓顿时一阵急,锵锵的是那云板儿在响: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
原来就是这般良辰美景奈何天!
怎不教人沉醉,怎不教人怜?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
晨昏颠倒,不知日月轮转……
然终还是要依依惜别,临去时,那人回转:“明日我派人来,帮你修筑城防。”
他抬睫。
“我怎舍得别人来打我宝贝儿的主意,定要牢牢护你周全。”那人解释。
语调温存,他心头却一阵发寒。
果然,那人留给他说是保护他的东西,乃是城中炸药和机关的分布图纸。
夏夜焚风中,他站在城头,通身寒遍。
八月十九国丧日,他打开千秋城门,端迎那人前来。
那人进门,先还笑得志得意满。而后,就听到一道又一道急报传来,那人面色渐渐被乌云遮盖,只是仍站得那般挺直,清高傲慢,天生教人心折的王者气派。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站在一旁,看见那人最后一次那样凝望那一抹素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森寒威严,只是为何他却听到了掩不住的悲叹?
“谁说我后悔?”广袖飘飞,玄宫吞没了那瓣梨白,他见那人的眼从此也再没有了波澜。
——即使是最后的关头,那人看着他:“是你,出卖了本王?”
奇怪,心竟然已经不觉得痛了,他勾勒一笑,俨然依旧媚惑众生,却知永入不了那人之眼,平静的回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城百姓无辜殉难。”
那人长笑,眼里却还是没有一丝波纹能泛将起来。
他闭上了眼睛,心中只是宁静一片。
却不料——“给本王把这不识抬举的东西看管起来!”
这?!竟是在给他生路!
他猛然睁眼,却被那人的士兵们强行推走。
“王爷!”他拼尽了全力大喊,京城第一名伶的嗓子又响又亮,久不开嗓,却也一迸就响彻了云天。
所有人都停下来看他。
却唯有那人不朝他看,冷冷喝一声:“押下去!”
他心死如灰,泪流满面。
霸王穷途有虞姬,他眼前有明皇,人却不要他作那杨玉环……
只一瞬,便烟消云散。
四王倾覆,他被王师救出。但他交给皇上的炸药图却被证实是假,幸得紫金军中有异人,及时破解机关,救下全城性命。
四王谋逆案,审了三个多月,前后牵连成千上百,却无一人将他供出。
他忽然想到:给他图纸的事,他是不是只告诉了他一人?
而此时,那人已身在死牢,问也无法问。
辗转反侧,他终定下一计。
十二月份,大雪纷飞,千秋令亲下河岸慰问修堤民工,朝靴沾湿。众人怕他冻伤,劝其脱下,却遭拒绝。便有热心百姓强行为他脱去,却见一双纤纤莲足——此唯女儿和男旦!
天朝例律:优伶不得入仕,违者,斩。
终如愿,入死牢,死求活乞狱卒,得见那人一面。
牢狱内,一灯如豆,那人却仍倨傲如初,但见了他,黑眸里还是露出一丝愕然:“你怎会在这里?”
他静静的望着,宁定一笑:“我自己进来的。”
“他们攀咬你了?”
“没有。”他摇头,笑得那般清那般媚,“是我伶人的身份暴露,这才进了来。”
那人眉心一搐:“你故意的?”
他深深凝望:“霸王末路还有虞姬相伴,王爷此时难道不嫌孤单?”
“霸王虞姬两情相悦,虽死不悔。”那人居然露出冷笑,“本王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王爷心里当真没有媚生?”
“没有!”那人断然否认。
他反唇扬得更高,媚眼如丝:“那……梅生,可有呢?”
那人终于一声长叹。
他走上前来,素手如玉,掩在那人唇上:“你先别说,我只要问你我猜得对是不对:你给我份假图,就是为了试探我:我若交出去,你不会有什么损失;而如果我不交,你……你就会放心让我作你的伴?”
“痴儿——”那人终于露出动容之色,闭上了双眼,“你这么多年为我,我又怎能视而不见?”
一瞬间,水落石出,再无遗憾。
他闭上眼,偎在他怀内,听到远远的虚空中谁在嗟叹——
悲风万里从天落……此去末路已无多……眉梢休把愁云锁,眼角莫教泪滂沱……生死与君长厮守,此情万古不消磨!
栅栏一条条的,分割出阴间阳世的光与暗。
栏内,却已无什么能将彼此再分隔。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听他曼声吟哦,却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劝君王饮酒听虞歌……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景弘四年,冬,大雪。
四王因谋反获罪,饮鸩于天牢之内,据说早已树倒猢狲散,尸体七窍流血无人肯收,后由一神秘老人出资才得入殓,不知葬于何处。百姓闻知,莫不拍手称快。
同一日,千秋令顾梅生因欺君之罪问斩于西市,时万民来送,挥泪如倾盆之雨。尸首则为家中老仆收敛,人欲祭拜,却莫之所归,无不引以为憾。
少不得亦有零星流言蜚语暗自流传:据说临刑前夜,死牢内曾传出嘹亮绝响,唱的正是: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经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
好不豪迈!
无人能辨其真伪。飞雪连天中,唯千树万树梅花于冰天雪地里无声绽放——
不求他人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