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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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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梨花,生在梨花村,长在梨花村。她种的梨花和她的美丽一样有名。
“梨花村?”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人的时候,他站在青山绿水之间,看着花团锦簇中的她,含笑相问。从此,心花怒放。一颗芳心,再不由自己保存。
那时候,他两鬓已有了隐隐霜花。
而她,正是十六岁的豆蔻年华。
爹爹开始并不同意她嫁他,一说他穷,二说他是外乡人来历不明。
她就反驳,说穷才不怕,他人正派,她亦能吃苦,将来总有日子能过。何况他现在有着一份稳定的营生——他是村里的教书先生。虽然问他中没中过秀才,他总是笑而不答,可村里再淘气的孩子看到他都能服气,再刁钻的大人看到他也恭恭敬敬的喊一声“水先生”。他总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那眼角眉梢的细纹里就镂刻着上下数千年的典故光阴。
情窦初开的少女都倔强得很,她有时候会偷偷的跟着弟弟去学堂看他。不敢进屋,只能悄悄的站在篱笆外,听里面学童朗朗的读书声里,以及,他偶一两句低沉的颂吟。一听到,脸就会红得像只苹果,心就会跳得快不属于自己,那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所以在看见大女儿有一天忽然红着脸绞着手帕的时候,她立刻就跟她爹说:“咱丫头心里有人啦!”闺女脸更红,一溜烟的就跑了。脚步那样轻快,她在后面看着,仿佛看到自己当年的背影。
除了偷听他上课,她能见到他的机会就是在山里。乡下的女孩子是没那么多讲究的,种树养花,采摘果实,日日劳作并不避人。每当春来的时候,她种的梨花总是开得最好最美,夕阳中,便见那抹青衫缓缓的行上山来,倚坐在一块青石之上。她躲在树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看见,风来时,花瓣洒了那青裳一襟,他的身影像一抹微云。
她忽然隐约明白:他留下是因为这满山的梨花。
——那又肯不肯为了这种梨花的少女?
春来春梦生,女儿家却从不敢问。连出来见他一面都不行。只能熬啊盼啊一直等到了秋来,跟着嫂嫂婶子们一道将新摘的梨送到学堂里去。他不知道,那些梨每一个都是她精挑细选仔细擦拭过了的,只要想到他会触碰,少女拣梨的手就会激动得轻颤。终于等到将梨亲手奉到他面前,他还是那样淡淡的笑着,说声:“多谢。”然后就都招呼了屋里的学童。她气得将竹筐往地下一丢,心里酸得像咬了口坏梨。这才知道,秋恨已成。
从此,就再不往学堂去了。
只是一颗心早留与了那篱落孤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爹爹倒是再也不提那第二条理由了。因为他已经在村里安安静静的住了两年。两年里,村里知道了怎么看星星来决定第二年种什么庄稼,知道了怎样挖掘水渠,怎样开辟新地。两年里,偏僻的山村竟然出了三个秀才,其中包括她的弟弟。于是,她那个当村长的爹也开始笑呵呵的唤起了“水先生”。从此,梨花村彻底将他当作了自己人。
其实她也不是没存过怀疑:她听过他教书,话并不多,也从不逼迫着学生背这背那,却怎的就能教出这么多个“神童”来?后来,他中秀才的学生越来越多,甚至连举人渐渐的也不算太出奇,居然村外他教过的还有中了进士到朝廷里去当官的——但村里的人不爱去,梨花村的人都恋家,离开了那花香便浑身都不对劲——据说是因为他压题很准,所以慢慢的十里八乡的青年都跑来拜他为师。
他也不推辞,还是那样微笑着,请村民帮忙多搭了几间茅屋——他自己是没这本事的——他身子一直都不太好,倒也算不上怎样多病,只是一年四季脸都是白白的,跟乡下汉子的紫脸膛比起来,总是隐约透出种苍白的意味。
村里其实也有其他的姑娘悄悄注意着他,有时候也私下里偷偷议论着他的脸色。有人说:“像不像瓣梨花?”
她没有说话,抬起眼来,看着窗外雨打梨花——原来又是一年春风。
十九岁的姑娘再不嫁可要真成老姑娘了,拗不过她的执扭,爹爹终于答应去提亲。
梨花村的村长将那外来人请到了家里来,她在里屋藏着,低着头,手帕已经被汗水浸透。
却不料,他说:“谢村长好意。但水某已经年逾四十,且又旧疾缠身,风烛残年,不敢耽误令千金韶华。”
竟是明明白白的回绝。
她的眼泪一颗颗砸到枕上,像断了线的珠子。
却听到爹爹明显的松了口气。等那人走了,走到她面前,对她说道:“这是好事——你懂不了他的,傻丫头。”
她那时候只是哭,并不真正明白。
但总归木已成舟。
几个月后,她就奉父母之命出了嫁。新郎是本村青梅竹马的近邻。
新婚那夜,红烛下,她看见丈夫宽阔的脊背——乡下人不忸怩,一起干活时那是看熟了的——黝黑又壮实,忽然就想起有一天,她曾经撞见过他换衣:青白的肩背上布满了伤痕,虽已褪成了浅白,却还是狰狞得让她不禁捂了唇。不免吃惊,却并不害怕。做着梦的少女时常会猜想那些伤痕的来历:他是不是曾是个除强扶弱的侠客?有着铮铮的铁骨,历经了严刑拷打方由官府的大牢里逃了出来到这里隐居?暗地里,则仍会悄悄的继续着那些行侠仗义的事情。
不由就想起每到农忙时,他就会放学生们回家帮忙,而他自己也会随之不知所踪,好几个月后才回来。回来后,也不多说什么,仍旧照样教他的书。只是有时候,面上会露出明显的疲惫之色,但也隐隐透着欢喜的味道,身子却总要缠绵病榻一段日子。弟弟带了大夫去看他,她也悄悄跟在后头,躲在孩子们后面远远瞧着,看见他垂下来让大夫搭脉的手——梨花一样的雪白,透着淡青的脉络。她觉世上只怕不会有比这更好看的手了。爹爹却说:“一望便知是杀过人的。”
她相信爹爹的话,因为身为村长的爹爹一直是村里最有见识的人——他是村里第一个考取过秀才的,后来还曾到省城里去考过举人,虽然没考中,却毕竟见过大世面:曾见过封疆于此的大名鼎鼎的紫金侯瞿濯英。所以,爹爹的眼光总是没有错的:有些人有些事,是她永远懂不了的。
因为不懂,才觉可贵;也因为不懂,终有些可畏。
所以,才选择这样认命了吧。
她看着烛光下新郎涨红的脸,轻轻的笑起来。新郎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道:“梨花,俺将来一定让你过好日子。”她伸手环住那宽厚的脊背,起伏的心,竟就这么渐渐的定了。
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不知不觉过去,渐渐的,村里人走出大山的也多了,富裕了,对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也多了。
男人们喝酒闲谈的时候,她在一旁做针线,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他们瞎扯。听他们说起当今的天子,怎样英明神武,怎样开疆辟土,打得蛮子一败涂地、血流成河。
她不懂亦不觉什么。她只知道当今天子很是仁慈,去年大旱的时候,他免了他们全省三年的赋税。她想:他们命都很好,碰到了个好皇帝。
男人们喝多了不免越扯越远,她听见她丈夫道:“听说皇上要立六王的孙子做皇储!”
别人也都不吃惊,回道:“这是明摆着的事,小王爷都接到宫里好几年了,听说聪明绝顶。”
她丈夫啧啧:“聪明好啊——不过可惜,皇上自己没有亲生的。”
她边飞针走线,边想: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没有孩子呢?
男人们则揣测着皇帝无嗣的原因,议论着是不是与北蛮大战杀戮过甚,被蛮子的冤魂给诅咒所致。也有的猜是不是因为当年施行新政的时候,因毁了白云观而破坏了京都的风水……
针不小心扎到了手,她低下头去,嘬着手指,不知怎地心里忽然一动:他,也同样没有孩子呢。
而此时——她抬起头来,庭院里,凉风习习,梨花下,她的三个孩子已经在那飘坠的花雨中嬉戏追逐。
那个人的身体也在这一年年里悄然衰弱下去。
眼看着,那青衣就快宽大得飘散在风里了。可那人但凡精神好一些的时候,课就还坚持上,听说倒比以前对学生罗唆了些。那般不厌其烦的讲述,听得孩子们见她来接时都会忍不住问她:“娘,水先生以后是不是不会再给我们上课了?”
听得她心里咯噔一下,却总是虎着脸,用尽全力大声喝道:“胡说!”
但她更知道大夫们都已经摇了头:“水先生早年就落下了病根,又一直未好好调养,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只怕是油尽灯枯了。”
她终于再忍不住,扔下孩子就跑去里面找他。
院子里,他正负手望天,人比黄花更瘦。
压抑多少年的情绪终于在那一刻爆发了出来,不为儿女情长,只为一份放不下的牵挂,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问道:“这么多年,你干吗不找个人照顾自己?”
他沉默了会儿,终于转过身来。
那短短的片刻,她却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豆蔻年少,等着他的回答,心似狂潮。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期待,而是浓浓的酸涩。
终于见他还是如常般轻轻笑着,回答:“我已经太老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听孩子们念过,满是忧伤的诗歌。
她看见说话时他的眸子里有过一瞬光闪,投向她的目光里她却仿佛能看见一抹其他人的影子。
莫明其妙的,她有了恨一个人的感觉。
只是,无处着落。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又走得特别迟。听说连京城皇宫里的温泉都冻住了。等好不容易开春的时候,据说那口皇家御泉竟然就此干涸。而那人已经卧病在床好几天,不能再去授课,但学生们还是照常在学堂里等着。
她的孩子们也是。于是中午,她也还是照常去给他们送饭。
几间熟悉的茅屋外面梨花正盛,她想起“桃李满天下”的话来。于是,就又往里头走去。经年过去,很多的情绪都已经淡了,但照顾那人的心却没变,兴许,是已经将那人当作了家人。
先到他屋,床上却未见他人。人呢?她不假思索的就往学堂哪里跑。院子里没有。听到屋里吵吵嚷嚷,她忙走进去,只见孩子们正围着一个陌生人问长问短,叽叽喳喳。
一股无名火忽然就窜了上来,她厉声叫她自己孩子的名字:“大毛、二毛、三毛!”
所有的孩子都静了下来。
她看见那陌生人转过脸来——那是她这辈子所见过的最英俊最威武的脸——风华内蕴的成熟男子,斜飞的浓眉,清湛深邃的星目,高挺的略带鹰勾的鼻梁。
心中有什么在见到这人的一瞬豁然开朗——
“你是谁?”她问。
陌生人笑开,朝她方向温柔的一挑眉:“我是水木老师最好的学生。”
话音里,满屋的孩子都笑了起来,眉清目朗。
她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
一袭青衣于她身后轻扬,那人笑如春风一样。
那一日,梨花盛开,满院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