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华（姜刘）》危无咎

1、第 1 章

　　帐内油灯一点，只照了那一方小小的龛位，和前头玄色朱漆的几案，袅袅香烟一注，半遮半挡了牌位上的几个名字——有关羽张飞等几个功勋耆旧，包括忠武侯，中间的那个，是他自己的名字，直直的烟沿着他的名讳攀爬而上，最后在“汉”字上面打了个卷，散在冬日的冷意当中。
　　汉，覆亡之国——其实自七十年前董卓为乱之时这个名号实已荡然无存，所剩的不过一副空壳；即使后来他强扯起一面旗辗转四方，几代人又在蜀中把它扶了四十多年，它还是倒下了。都说国之亡如大厦倾覆，听起来应当是轰然倒塌惊天骇地，然而那一封轻飘飘的降书，就让季汉二字如轻烟般，散在数十年未曾平息的战火当中。
　　汉昭烈皇帝刘备，他又看了一眼最中的牌位，嘴角略勾，手掌里翻出一颗跃跃搏动如心脏的红珠。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但是就算没有意义也没什么损失，左不过再死一次，回到他现在的模样来，然后继续到宗庙里面过吃饭睡觉收贡品的日子。四十年的死亡并没有消弭他内心时常搅扰的耿耿不平，所以他未入轮回，只是静静于庙堂之上看乱世轮转——他曾无数次想过自己亲手建立之国倾覆时的模样，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如此寂寥。
　　哪怕只是为了输得漂亮点，也要再试试看。
　　他覆手把那红珠化入自己的心口，一阵烟气聚拢复又飞散 ，他低头看了看，那微弱的灯火把他的影子投在了几案之上。
　　刘备对此很是满意，使劲掐了自己一把，久违的疼，看起来这不是假的。身体觉得还算有力气，不过大概不可能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只是不那么病歪歪而已。卧床一年的滋味可不好受，刚从鬼变回人，可不想再尝一次。
　　他挽了挽袖子，心里估摸着差不多是约定的时间了——回来之前他特意给廖化托了梦，告诫他三更时分到这有龛位的营帐里来见重生的先帝。在梦里的廖化是一头雾水，紧接着白胡子抖成一片，然后老泪纵横地跪下来喊万岁，只是不知道他醒来以后是不是还把这事儿当真。刘备本来是打算直接去找廖化，然而他也深知老人家禁不起吓，若是真当场出现，搞不好他登时就该心脏病发一命呜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且不说还得去找别的认识自己的人，至少吓死老部下这种事就不是刘备干得出来的。
　　哎，若是他不来，自己就只好去找了。
　　胡思乱想之际，一阵凉风袭来，帐门外有人迈入。刘备猛转头——果然还是当年那张熟悉的面孔，只是添了岁月的磨洗痕迹。
　　“先帝！”
　　老将军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刘备生怕他脑溢血，一把扶住，搀他慢起身。
　　“先帝真的回来了？老夫不是做梦……”
　　“上次是，这次不是。”刘备笑道，“元俭多年为国辛苦，一向可好？”
　　廖化跟个老小孩一样涕泪横流，刘备一边替他擦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劝他不要太过激动，激动伤身。
　　“臣一向都好。可惜，先帝若早点回来就好了，提前几天，去陛下那里托个梦让他抵抗几日，援兵可以很快抵达。”
　　一听到提起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刘备的脸色立即转了阴，刚才那点老友相逢的激动泪水也愣是憋了回去。
　　“我要托梦也得等他睡个觉，谁知道那不成器的小子居然听说邓艾军到城下，二话不说就投降了。再说，我能给你托梦也是有仙人相助，给他托梦着实做不到。”
　　“先帝能回来也是仙人相助？”
　　“别叫先帝先帝的，好像我还死着一样。”
　　“陛下。”
　　“……唔。”刘备摆了摆手，“我现在也不是皇帝了。国家已经给那熊孩子糟蹋了还叫什么陛下，陛都踩在敌国贼子脚下了。”
　　“主公，”廖化终于想起这个熟悉的称呼，“您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锦屏山遇的那个仙子，你不记得了？当时云长和你还有好几位将军都在。”
　　“记得记得。”廖化连连点头。

　　征伐汉中之前，刘备曾到蜀地各山祭祀天地神灵求得保佑，在锦屏山上他遇到一个奇怪的石头，金色绿光，上有模糊文字滚动，周围好像还有阵法似的画痕。刘备当时疑惑，却不觉已经走上前，只是轻轻碰触，那石头便轰然迸裂，把他吓了一跳。
　　之后一位仙子现身，言说自己被困于此地多年，须得一位有帝王之气之人才能解救，而刘备将来必然身登九五。仙子欲答谢，刘备只说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仙子听了也没有坚持，对刘备说我们二人还有缘分，他年相见再报答解救之恩。
　　那之后刘备也没把此事放在心里，似乎就忘在一边，倒是什么事儿都念念不忘的法正提起来过一两次，之后也没人再说。战事吃紧，人间诸事繁杂，谁还去有暇顾及飘渺仙踪。
　　想不到刘备亡故四十年后，他还真的再见了那位仙子。
　　当时睡醒了一觉收贡品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往外走走，闲逛几天再回到庙里接着沉睡，然而这一次他醒来的情况有点不对头，刚一出门口就是满地尸首，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的刘备心想难道敌军已经打到了宗庙里头来了？怎么不见士兵？再定睛看发现都是孩子和女人，而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一个男人尸体，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如暴风雪中最后一片不落的枯叶——正是自己的孙子刘谌。
　　心觉不妙，刘备赶紧奔到朝堂之上，果然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对着满朝文武相顾垂泪，一旁的尚书令正在着人准备降书和蜀中军民籍册，打算出城受降——而这一幕距离邓艾兵至雒城写信威逼，不过短短一天时间。
　　刘备忍住了化作厉鬼当场掐死阿斗的怒火，况且他也不知道怎么化，鬼魂向来是无法干涉生人事务的，只是心里愤愤。当然过了一阵子也冷静了一点——谁叫自己生不出争气的儿子？亡国也罢，天下哪有不亡之国。虽然这话是那个篡汉的小逆臣说的，但也一点不假。
　　当年刘璋出降，成都兵不血刃易了主，那时场景历历，同样的戏码便再次滚动上演。
　　刘备只觉得可笑，懒得去围观，心想以后连收贡品都免了，直接一觉睡到地老天荒——希望他们进城时候动静小点，别把自己吵醒了。
　　从今后要当个孤魂野鬼的凄凉感对别人来说是个事，对他来说不是。虽然把兴复汉室挂在嘴边，但是经历四十年的冷眼旁观，他的心也逐渐冷了，如同逐渐枯去的老枝，终于连根基里的那点英雄志气都即将被死亡裹挟而走。
　　中原逐鹿，也不过一盘棋。如今就要下完了，只是自己这边先收了子。
　　他打了个哈欠，又躺了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也就几天的光景，他就被吵醒了。
　　不是吧，难道那个叫做邓艾的敌军将领这么快就来拆刘家宗庙了？人干事！
　　刘备飘至门口，只见落叶满地，尘灰覆桌，香炉空冷，四下无人。
　　不对，是远远有人在喊自己，喊先帝，那声音颇为哀痛，又好似有无限不平。他听过很多次有人喊他，比如诸葛亮的几次北伐，有时候会来这里祭奠他，求先帝保佑。后来也有将领或者大臣来叩拜，抑或百姓私祭，诸如此类，他听得多了，也就逐渐自己添加了屏蔽功能——当时的说法是，心诚则灵；所以如果只是走过场的祭奠和求求保佑之类，他听了也没用。不是谁呼唤先帝都能到他耳朵里，不然还得了。
　　然而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屏蔽不掉这声音。他一时间听到了很多声音，哭声，骂声，愤愤不平之声，拔刀砍石之声，铁甲相碰之声……然后他听到那无比清晰而又冷静的一句誓言：
　　“先帝，丞相，诸位将军……我姜维在此发誓，愿拼尽全力，再求兴复。请诸位先人在天之灵保佑，助我一臂之力。”
　　刘备打了个激灵，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
　　——“再求兴复。”
　　自己当年是不是也曾经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发过这样的誓言？然而那时候烽烟刚起，群雄逐鹿，而当时的他还年轻，有大把时间为髀肉复生而落泪。
　　但是又是怎样一个人，能在亡国之后，尚可发此豪言？
　　与其说豪言，不若说是绝境当中，最后一声奋起的长嘶。
　　鬼是没法流泪的，也不需要流泪；心里的豪情积聚起来，久违的心跳感回到记忆当中，头脑里飞闪过的无数年头如同新的心脏，把那英雄之血气泵满全身。
　　呆立片刻，他即刻循着那声音而去，瞬间到了驻扎在郪的汉军大营。
　　自己和其他一干人等的灵位前跪着一位将军，面色肃穆，双眼红着，看起来不久前流过泪。刘备认得他，这就是季汉最后一位大将军姜维。诸葛亮之前带着众将祭祀宗庙的时候刘备见过他，然而印象已经不深刻了，因为那时候他只是个沉默的年轻人。后来他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军，并不多在成都，而负责祭祀的官员烧的汇报上总会出现姜维的名字，跟在那名字后面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北伐，刘备懒得去看，印象中模模糊糊竟有十余次。再之后几年没有动静。
　　然后，就到了现在。
　　他看着面前这个人，岁月已经把当年那个少不更事之人，打磨成了一个坚毅而沉静的统兵大将。数万将士仍旧在帐外嚎哭，可他已经收了他的泪，发下了那看似谬妄的誓言。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刘备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背后有一女声响起：
　　“昭烈皇帝可想助他一臂之力？”
　　猛回头，背后无人，再转身过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大帐，到了一片山林深处。云雾缭绕，池深洞幽，便知是仙山。他蓦然想起那位仙子，于是那人便已经立于他面前了，霓裳飘飘。
　　刘备行了礼，仙子微笑浮于半空。
　　“我们果然又得相见。”
　　“烦劳仙子记挂。”
　　“我说过要还这份恩情，就必然做到。”仙子甩了甩衣袖，“想不到啊，枯树仍存不死之芽。姜维不死，季汉不灭，这份心意居然连鬼神都听到了。我猜，你是动了帮他复国的念头。”
　　“这念头我有，然而……”
　　“只要有这念头便可以。我能给你一次复生的机会。”
　　刘备蹙起眉头。
　　仙子轻轻笑了，“你不信？”
　　“仙子若有如此神力，当初也不需要我来救你。”
　　“那未必，仙人自有仙人的能耐，凡人有凡人的本事。有帝王之运的人可不多见，比仙人少多了。若不是因为这个，怕我还帮不了你。”说着她又轻轻掩口笑，“看你的表情，是觉得我出现太晚？”
　　“不敢。”
　　“之前并非我不出现帮你，而是你自己没这份心。”
　　刘备点头，仔细想想，如果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有人跑来说你可以复生接着当大汉帝王，恐怕他还真要犹豫好一阵子。
　　而今这重回人间再创基业的想法，竟然是来自那位亡国心不死的大将军。一句话烧燃了熄灭的英雄之魂，让他还想再尽力一搏。
　　仙子探手递给他一颗红珠，一颗绿珠。
　　“绿珠可以给凡人托梦，红珠可以复生。”仙子细细说了用法，刘备牢记在胸。
　　“多谢仙子相助。然而我若再死了，会如何？”
　　“不会如何，回去庙里接着睡大觉呀。”仙子嘻嘻笑道。
　　“哦，能否请仙子再告知一事？”刘备又问，“我有些熟人，如今也位列仙班……”
　　“诸葛孔明本来就是星宿投生，如今回了天上；关云长位列仙班，如今过得也好。请你不要为他们担心。”
　　刘备点头，“我跟他们也见过面，只是时间久远了。知道他们还好我就放心。只是……”他看着手里的珠子，“我不懂仙人之事，只是这样的事情无论怎么看都逆天悖理，我……”
　　仙子大笑：“你何必替我担心呢？你自己没事不就得了？”
　　“不成，我就是忍不住替别人担心。”刘备也笑。
　　“这样的事情多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想想，你回去以后，难道就要对天下宣布刘玄德复生，重整大汉？”
　　刘备想了想，摇摇头。
　　“这不就得了。其实也许你认识的人里面，就有千百年前死而复生之人，你不知道罢了。”
　　“仙子说的是谁？”
　　“那便不能告诉你了。”仙子缓缓落在刘备面前，“有些事情自有天理在，另外一些啊……不过是凡人妄自揣度，胡乱曲解天意罢了，你这样的人，难道还会放在心上？说起来，凡人有所求，众仙亦有所求。英雄逐鹿，捭阖八荒，以天下为局，然而你怎知仙人就没在人间下一盘大棋呢？”
　　“若是这么说，我就懂了。”刘备揖道，“我若是仙子一枚棋子，就算为了这复生之恩，也会尽力去走好我的路数。”
　　“哈，言过了，你并非棋子，而我才是答谢恩情之人。我说过，凡人自有凡人的能耐，有些是仙人都无法达到的。你要深知这一点，别被什么虚妄之说迷惑才是。”
　　“谨记教诲。请仙子放心，我刘备不是那种轻易被迷惑之人。”
　　“我看得出来。”仙子点头，“去吧，祝你此次功成。”
　　广袖如云在眼前投下一片影翳，再睁眼，刘备便又回到汉军营内，手里多了两颗神珠。

　　廖化哭愈发凶猛，刘备只好停下来，拍拍他的肩头。
　　“我说的事让你这么难过？”
　　“只是想到这么多年，无论是众将军还是当年丞相在时，都念叨先帝若在……想不到……”说罢他又老泪纵横。
　　刘备的眼圈也红了，“这些年，苦了你们了，真是对不住。”
　　廖化擦擦眼泪，“管他那些！主公回来就好！我虽然年迈，也能像当初跟随主公打天下那样，再兴汉室。”
　　“嗯。”
　　两人紧紧相拥，刘备拍着老部下的肩头，百感交集。
　　忽地又一阵细小凉意拍在刘备脸上，刘备抬了头，见帐门被掀开一角，又放下了，外面有人轻声咳嗽。
　　廖化出去看，然后把外面的人拉了进来。
　　“我没打扰元俭什么好事吧？”
　　“伯约，这时候你拿我开心！来，我有大事告诉你。”
　　“何事？”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先帝托梦的事情？”
　　“嗯，如何？”
　　“那个梦是真的！”
　　刘备应声从暗处踱出，立于姜维面前。姜维一时间无言，只是定定看着。
　　这场景古怪得很，就算之前接受了这个设定的廖化此时此刻也有点笑场的危险，只好故意绷着脸。
　　还是姜维最先打破了尴尬，倒身便拜，口称微臣拜见先帝。
　　拜见先帝，这话说着自己不别扭么？刘备笑了笑，伸手去扶。姜维起身，刚刚还淡然的两眼中，忽然充满奕奕神采。
　　“你看起来很兴奋。”
　　“得先帝回归，复国大事必成！”
　　那热切丝毫没有虚假，即使是从当年同自己一起打天下的部下脸上，他也很少见到几次如此真挚而决绝的表情——对他的大业和江山的热切。刘备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用难以捉摸的目光看着姜维。
　　“为何如此热心于复国？你已经尽力而为，应当无憾了，为何赌上性命也要图复国？”
　　“当年先帝白手起家，辗转天下，数次挫折，是否也曾想过尽力便无憾，适可而止？”
　　姜维好像被自己这个问题激到了，看似谦虚的答话掩盖不住其下冷硬。刘备讪讪笑了笑，虽然的确诚心发问，然而这么问的确有些不大合适——不过他反而被姜维的反应挑起了兴趣，故意不依不饶地追问下去。
　　“当今天子都放弃了大汉，你身为臣子为何又要坚持？”
　　“君也好臣也罢，内心里的不甘想必是一样的。”
　　好大胆的回答，然而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刘备也懂英雄知心。
　　他抚掌大笑：“只可惜你这铮铮铁骨之人，却辅佐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辛苦你了。”
　　“是臣无能，没有御敌于外。”
　　“此事不是你的错，就别跟我虚言客套了。可惜啊，明明有辅国之臣，却没有统国之君。我知道那孩子不是个雄主，却没想到他如此轻易放弃。”
　　“先帝并未放弃，这就足够了。”
　　“我未放弃，是因为你没有。”刘备说，“我听到你再图兴复的誓言，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帮你一把……不，这明明是我的国家，是你在帮我。我当谢谢你。”
　　“为国尽忠，理所当然。圣主既然再世，臣自当尽力辅佐。”
　　刘备摆摆手，“行啦，就别来这套君臣之礼了，国家都没了，你这么叫，我当不起。你跟元俭一样叫我主公便好。”他笑道，“我其实一直不习惯当皇帝，总觉和部下亲近一些反而心安。”
　　姜维接下来本来想详细安排复国的计划，然而刘备却让他和廖化去休息。
　　“看你们的黑眼圈就知道好久没休息好了。今晚都安歇吧，我也累了。”
　　胡扯的，他刚睡了好几个月才醒来几天。不过现在不比当鬼那时候，这肉皮囊娇贵，可要好好保管。
　　“既然如此，主公我给您找个地方？扎营仓促，营帐不够多，除了主将别人都要挤着睡，还请主公担待。”
　　“不如让主公到我的帐内，我去别处跟人挤挤。”姜维说。
　　“既然只有你一个没跟人挤着睡，不如我就去你那里，你也别折腾了。”
　　“这恐怕……”
　　廖化笑了：“没事，既然主公说了就随他。当年他经常和将领挤在一起睡，我记得子龙将军曾经跟你说过？”
　　“还在公孙瓒那里的时候，我睡过……我是说我跟他一起睡过一年多。”
　　姜维笑着点点头，那表情一看就是脑补过度。
　　“那就委屈您一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