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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公务依旧繁忙,当晚回去以后,荀彧又熬到深夜才把当日之事做完。这几天来他反复想着那天曹操说的话,想着华佗未来的命运,忧愁和失落让他看起来格外的憔悴。
      然而他同时也能够不断地想起每一次去狱中看华佗的时候那人淡然的表情。他甚至不切实际的认为,也许那人真是天上的仙人,死了就是脱离了人世的苦痛,回到悠然无忧的天庭去了。
      也许是心中残存的希望,也许是这微小的幻想,他一直都没有被这变故和其中的焦虑打乱自己的生活。他仍旧忙于公务,等着曹操见了华佗以后,最后的裁决。
      又过了几天,终于在一日的正午,荀彧接到狱中来信,说曹操刚刚已经问讯了华佗,并且下令以后将其于明日处死。
      本来便是无谓的希望终于落空了,而荀彧仍旧不感到那么悲伤。他想起之前的离别,总觉得这一次,不过还只是那样的一次离别而已。他甚至会笑着与之告别,祝他保重。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淡然是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华佗本身就并不那么在意吧。他知道他爱自己,可是在这爱情之下,仍旧是属于他的自由和淡然,洒脱和执着;他如神仙一般那么自在地走过了无数的岁月,又怎会在这最后的时光里,留有任何如同凡人的执迷不悟。
      虽然有时候华佗这样的态度会让荀彧有一点懊恼,但是事到如今,他忽然觉得自己幸运起来,这样豁达的爱,才让人不会因为失去而疼痛难耐。
      于是他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接着看手中的公文,打算看完这几件,再带些酒菜去狱中探望华佗。
      然而大约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人又来送信,说是华佗给他的。
      荀彧接过了,发现只是个小布条——一片粗麻布,看起来当是从华佗的衣服上撕下来的。他打开那布条,看到上面只有一行字。
      “文若,我要走了,来送送我吧。”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看到字条的那一刻荀彧觉得自己被击垮了,之前一切风轻云淡,豁达洒脱,都化作重负直直地压在了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仿佛从那小小的字条里看到了华佗全部的无助,恐惧和不舍——那个悠然而无谓的人,在自己面前,展现了那最为脆弱的一面。
      记忆之中再没有哪一次哭泣比那一次更撕心裂肺,虽然只是无声的抽噎,但那是因为心里涌上来的悲恸和绝望堵住了喉咙,几乎让他窒息——只有眼泪是唯一能够流出身体的东西,让他能够证明自己还活着。
      哭了一阵子,荀彧擦擦眼泪,把那些公文都扔在一边,派人立即送自己去大牢看望华佗;又吩咐家人准备吃的,一会也送过去。
      看到华佗的那一瞬间荀彧的眼泪便又止不住了。那时候华佗只是背对着大门,似乎在往那个狭小的窗口外看什么,即使听到了开门的响声也没有回过头来。荀彧站在门口,任凭自己泪流满面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没有喊他,也没有走过去。
      他就是那样看着,仿佛每一次告别之时的场景——看着那背影消失在目光里。可是如今这背影只是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在这阴暗的牢狱中。他知道属于华佗的自由已经不在,那容纳他的背影的广阔天地也已经被剥夺,如今他的背影只能孤零零地立在这方寸之地,等待没入永恒的死亡。
      荀彧终于瘫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这时候华佗转过头来,慢慢走向了荀彧。一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引他抬起头来。目光相对,荀彧看到华佗也是满脸泪痕。
      他第一次看到华佗流泪的样子,他又想起那个字条,他确信自己对华佗的不舍和恐惧并非妄测。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占据了华佗最后的全部生命——甚至超过生命本身;他和彼此的爱意让那人脆弱,让那神仙般的医者,变为孱弱无助的凡人。
      荀彧抓着华佗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华佗好像也在流泪,但是脸上带着笑,轻轻把他拥入怀中。
      “你来了就好,文若,你来了我就安心了。”
      他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手臂越来越用力,仿佛要把荀彧嵌进他的怀里一般。
      荀彧也希望如此,在这个绝望的时候,让两人的生命合二为一,然后永远不要分开。
      这样相拥啜泣多时,荀彧终于止住了眼泪。华佗把他领到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最近是不是经常熬夜处理公务?”
      “让你看出来了。”荀彧低了头。
      “今晚回去后可要早些休息……”
      “我今晚不回去,就在这里。”
      “胡闹,这里是大牢。”华佗皱了眉头。
      “你要在这里度过最后一夜了,我必须陪着你,哪也不去。”
      华佗叹了口气:“也罢,其实我也愿意你多陪我一会。不过明天你就不要看我行刑了,那样对你……太残酷。”
      “不送你到最后我怎能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不会有别的结果了。”华佗笑道,“其实我想到自己要死了,并不怎么担心,但是我想如果你在一旁看我被杀的话……那场景让我觉得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荀彧想了想,点点头:“我不去就是。”
      那个场景,荀彧自己也不愿意去想象。索性不如享受这最后的相守,然后骗自己这一切只是另一场别离。
      荀彧的家人送来了酒菜,朱漆的食盒装了满满的两个,然后还有好几坛子酒。一打开食盒,大牢里面不那么好闻的味道顿时也被饭菜的香气遮盖住了。
      “文若真知我心,都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华佗说着就把碗都端出来摆在那破旧的小几上,“还有这么好的酒。”
      “我还担心你吃不下呢。”荀彧微笑道,递过去筷子。
      “你也来吃。”华佗说着,已经夹了一筷子菜。
      荀彧此时正为两人满上酒,听闻华佗让他,他苦笑着摇摇头,“你先吃吧,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我吃不下。”
      他扭过头去,不让华佗看到自己悲戚的表情,免得坏了他的食欲。他只陪华佗举杯,执意借酒暂消这将要永铭心中的忧思。
      酒过三巡,胸口憋闷的感觉散了一些,荀彧也开始吃菜,一边天南海北的聊着。毕竟这是他们再次相逢以后再度的长谈,竟然也可以如曾经一样开怀。
      说来说去荀彧还是忍不住问到了今日早晨曹操到底和华佗说了什么,华佗只是一笑:“他把我厉声训斥了一顿。然后问我可知错。”
      “你如何说?”
      “我说我知错,错在医术不高,治不得曹公的病。”
      荀彧苦笑了一下:“你若肯彻底认错,他未必不会留你性命。”
      “你也知道,曹公一向多疑。他说我有意拖延其病,以求自贵……这错,我如何认?即便认了,怕也是死路一条。”
      荀彧低下头,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华佗笑着叹气道:“曹公他……病的太重了啊,我治不好……治不好了。”

      手里攥着那布条,荀彧的意识开始模糊,反而是一些记忆,不经意地跳出来,仿佛皮影戏一般在眼前晃动。
      先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他和董昭的谈话,以及后来在行路之时曹操那不冷不热的来信,上面写道:“文若反对我封公一言,可是为你留了万代贤名啊。”
      那时候的错愕和绝望,还有淡淡的失落,都仿佛历历在目。然后便是这寿春的院落,一个人静静的等待,直到那乌色如棺椁的食盒送到他的家中,打开来看,里面空无一物。
      那时候荀彧便知道了曹操的意图,他笑着搬动食盒,忽然察觉下面似乎还有东西。
      打开最下一层,是一包药,还附有曹操的便笺:“听闻文若有恙,心急如焚,特着军医对症取药,望早日康复。”
      那时候荀彧身体健康,并无病症。然而他看到了这行字,便知道了。自己要替他人的病服下这药,然后承担所有并不属于他的责难。
      而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事。因为这是他早已预见到的命途。
      不只是他,其实也许华佗,也隐约地见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最后那次永诀之前,他才会对荀彧说“你我本是同路中人”这样的话。
      只是那时候荀彧尚存期待——他没有理由不期待,如当年华佗写下青囊书之时的心情一般,以为自己可以留下些什么,去祛除那些祸乱世间的病魔。
      而终究,一切救人济世之理想都葬于兵燹火海,只余残灰。
      陪伴华佗的那晚,两人都没有睡,一直聊到深夜。那夜无月,牢中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很远的走廊尽头有守夜狱卒火把的一点微芒——明明有光,却照不亮任何东西。荀彧在黑暗里摸索着扯开下褥,悄无声息地和华佗享受了这最后一次忘情欢畅。
      一切行将结束之前,言语褪色,只有这样才能把那绝望的炽热一展无遗。
      天明之后,狱卒带华佗上路,荀彧不舍地一直牵着他的衣袖走到大牢门口。
      “送到这里就好,回去吧。”华佗回头对荀彧说。
      荀彧咬了咬牙,点点头。
      “回家以后好好睡一觉,保重身体。”华佗又嘱咐道。
      荀彧又点点头,松开了华佗的衣袖。手上汗津津的。他的眼睛有点微微的肿,因为前一天哭得太多,乃至于此时面对别离,他完全流不出一滴眼泪。
      也许是昨天他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泪水和心痛。如今他只剩下凄惶和不知所措,只能听华佗的嘱咐,然后如小孩子般点头答应。
      “也别太难过……过哀伤身。”
      “嗯。”
      华佗笑了:“就此别过。”
      荀彧木然地点点头,华佗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扭过头来。
      “文若,多谢你了。”
      荀彧的心猛地悸动一下,他向前迈了半步,想要喊什么,可是喉咙喑哑,毫无声响,头脑中也一片空白。他伫立在原地,看着华佗从容的背景一点点消失在朝阳之中,仿佛升仙之人脚下的瑞彩;他一动不动,哪怕华佗已经远去了很久,他见到空中的雁阵,一声声湮远的啼鸣;于是他无端地想起杳无人烟的仙山神境,而华佗,这曾经降临凡世的医仙,定是归去了那里。
      他这样想着,嘴角轻轻地挑起一个微笑来,唇上再度沾满了咸涩的味道。
      如今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之时,他又想起那臆想中的仙境,只不过这一次,他是确确实实地看到了——模糊的意识里,仿佛有一片嫩绿浮现;雾气之中,溪水哗哗地淌着,冲走上面曾经有过的一层薄冰;他看到茅草的屋顶,还有一节一节的竹,随风摇曳;雁鸣又起,雾气渐渐散去,有人影伫立,他忽而欣然。
      寒冬已尽,春色将临,有人在那春风里面静静地等着他。他又看到那干净的粗布衣,布包斜斜地跨在背后的背影。他感觉到自己的脚步,一步步地走过去,踏过茸茸的青草和潺潺的溪流;他开始嗅到清新的空气中淡淡的,熟悉的草药香味。
      床榻上双目紧闭的荀彧露出了一个微笑,原本紧紧攥着的双手垂下来,无力地松开了,露出手里字条上那已经被汗水模糊的字迹。
      屋内四起的哀哭他不再听得到。他已经离开这个病苦的尘世,仍旧如字条上所言,去会一个恳求与他相见之人。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去送别,而是去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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