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无他人》树桑桑

3、累世仇人

　　叶回第一次遇见苏贺的时候，正是高一第二学期开学。
　　那时，叶回正从后门进教室，抱着满手的书，满脑子都是立体几何。快到座了，忽然脚下却凭空伸出了一只脚，“嘭”一声，往前栽的千钧一发时刻，叶回一把拉住前面的程学理，两人一齐跌倒，待停下时，像多米诺骨牌效应，叶回的唇正正亲在程学理的手背上。
　　爆笑声立即充满了整个教室。
　　众人取笑的目光中，程学理通红了一张脸缩回手。叶回羞愤地爬起身，愤愤地去瞪刚才的始作俑者，却发现，那长手长脚，有一张痞痞脸的，竟然是一个从没有见过的男同学，男同学一副挑衅样的。正正满不在乎地看着自己。
　　这个人，便是高一下学期转入一中的苏贺。

　　从这第一次见面，叶回便知道她和苏贺是上八辈子结下的仇人。

　　小学五年级时，语文教师方老师说，他最喜欢的一句名言是：方可忍而天下不能忍。并叮嘱学生背下来。
　　当叶回默不作声地拾起课本，又默不作声地回到位置时，叶回叹气，自己简直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是，不忍气吞声又如何呢？
　　次次月考都倒数十名之内徘徊，被发配边疆坐在倒数第二排。
　　处处低人一等，还能如何？
　　在一中的这个素来便有“魔鬼训练营”之称的班里，说话也是有底气的。成绩不好，谁顾忌看得起你？

　　别来无恙？
　　惨白的路灯下，又开始轻轻扬扬飘起了雪花。
　　苏贺勾起唇笑了笑，顺手摸出根烟点上。长长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青色的烟圈。
　　“那时，为什么不来？我明明……”问出折磨了自己七年的话，又为什么不回信……
　　“我为什么去？”叶回笑，一望见苏贺的眼睛一暗，终是不忍，抿抿唇低声说，“你明明知道，那时马上就要月考，我的成绩又不好……”
　　苏贺的心里忽然震痛，她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可她却不知道，那天，自己像个傻子似的，抱着十朵火红的玫瑰花，站在广场的喷泉边，到底是等了多久，从上午，到下午，直到夜幕降临，直到灰色的天空下起了纷纷的细雨……

　　“没想到，你和陈晓竟是同学……”叶回故作轻松地打破沉默。
　　“哼。”苏贺的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声，哪里是同学，不过是偶然间听顾行北说起要在腊月二十八赶回清平镇参加同学的婚礼。
　　当自己一听到清平镇这三个字，心里便像着了魔般，一问，才知道顾行北竟是在这里长大的。
　　七年了，一直说服自己不要再想了，不去联系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可到底是，一听到“清平镇”这三字，心中垒起的高高城墙便轰然倒塌，又犯贱地跟着来了……
　　果然，这个女人打定主意装不认识。

　　“走了，我送你回家！”叶回穿得薄，外面只一件修身的黑色呢子。望见她冷得缩起肩膀，显得更为单薄的身子。苏贺不忍，仍下烟头说。
　　“送我？不用了，你不是伴郎吗？客都还没走呢……”
　　“你到底走不走？”苏贺走了两步，打断她的话，有些不耐烦的语气。
　　叶回叹了口气，跟上来。
　　望着眼前那道高处自己许多的背影。
　　当年就觉得他长得像竹竿，每每经过篮球场，在一众人中鹤立鸡群，轻易便能攫取别人的视线。
　　现在，是更为明显了，身高有185吧。

　　一过完年，似乎清平镇所有的妇女都闲起来了。每日吃吃，打打麻将，晒晒太阳，好不舒坦。
　　沈枝一面点香，一面数落叶回要多出去走走，不要整日窝在家里面。
　　“妈，我才回家几天？就开始嫌我烦了？”
　　“什么嫌你烦？你看你当年玩得好的一个个都结婚了，那个金花，孩子都有两个了，你还没个对象……你要趁着这正月里大家都回来了要多多见见人……”
　　叶回泄气地叹气。
　　这话，从她回来的第三天，便开始频频说出。
　　“又说回来，从昨日起，便感觉你蔫蔫的，怎么了，不舒服？”沈枝又关心地问。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没有呢。只是突然回来，一下子还不惯大鱼大肉……”叶回赶紧笑。
　　沈枝的脸一下子凝住，心酸与心疼心中泛滥：“在外面也不知道吃好点？难道家里还图你的钱？要不，你回来找个事做，在家吃在家住，还陪在我们身边……”
　　沈枝已去热菜。
　　叶回蔫在火桶上。昨天上午收到短信，说相约十年，同学聚会，正月初三上午九点，老教室，不见不散。

　　早春的寒意将空气都冻成了一丝丝冰一样的雾气。
　　叶回来的比较早，整个校园都还位苏醒，寂静无声。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一截斑驳的围墙边，看看自然熟悉的踏脚处，叶回轻轻松松地爬上去，一切仿佛是变了，又仿佛没变，恍惚看见那里一道背靠着墙壁的身影，耳边传来时有无的抽泣声……

　　“叶回！”
　　忽然一道声音唤自己的名字。侧过头，便看见顾行北正站在下面朝自己笑：“你在看什么？那里有什么？”
　　“只，只是好玩地爬爬……好久没来过了……”叶回立即干笑地下来。
　　“你以前经常爬？”顾行北闷闷暖暖地笑出声。
　　“没，没有啊。”
　　看着他浓黑的眉，圆而亮的眼睛，叶回将手伸进口袋里。

　　两人站着说了会儿话，陆陆续续便来了不少人，顾行北走过去，融入他们，有声有笑地说在一起，叶回笑笑，从口袋里拿出手，整个手掌都是湿濡濡，黏糊糊的。
　　“叶回！上楼啊！”
　　正上楼的几人，正中的顾行北忽然回头喊了一声。
　　“哦，好。”

　　重温当年的课堂，课间十分钟，迟到的表白……等等活动，让这群阔别的十年的人的心一下子又紧密贴在了一起。
　　有人说起当年时是如何和校管大叔斗智斗勇，打游戏回来爬围墙，也有人说起，那时候暗恋某某某，暗恋得不可自拔。十年后的某某某坐在一边矜持地笑。
　　众人哈哈大笑，叶回坐在角落也浅浅地笑。
　　说起来，其实与他们也并不是十分熟悉，那时候，自己不过是半道走后门的后进生。
　　第一回，她跟在班主任背后搬着桌子进了教室，当时正是早读，所有的学生都在卖力地背英语单词，班主任连介绍一声也无，直接让她在靠墙的一组前面落户。
　　嗡嗡声不断，谁也没被打扰与理睬，可叶回无形中却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一片。
　　沉默而平安无事地挨到中考及毕业，这个班里，能叫出自己名字的，都怕是屈指可数。

　　“叶回，你等一下。”
　　大家都出了教室去镇上饭店吃饭的时候，顾行北忽然叫住叶回。
　　叶回走过去，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关笔记本收拾数据线，和硬盘。
　　不禁笑：“今天的活动组织得这样好，你到底准备了多久？”
　　“一个下午，这通讯录是叫别人做的，给你一本。”
　　一般的通讯录大小，纸张是黄昏的颜色，上面蜡染着飞上天空的五色气球。一翻里面，却是这次聚会同学的联系方式。
　　“谢谢。”叶回默默地收起来。

　　叶回帮顾行北提着笔记本，顾行北骑着电动车栽她去饭店。
　　“听说你在夜湖？”
　　电动车本来就不大，叶回的心正突突跳着，忽然听到顾行北问。
　　“是……你呢？”
　　“我刚回国，刚入职夜湖的一家设计公司做设计……”顾行北说。
　　“哦，好巧啊。”

　　晚上在火桶里看电视的时候，叶满贵与沈枝挺背直腰夫妻同心地坐在一起，逼问叶回，傍晚骑着电动车送她回来的男孩子是谁。
　　“是同学。”叶回说。
　　沈枝一脸的不信，看着叶回眼角唇间藏不住的欢喜，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女儿有意中人了，意中人就是刚才那小伙。
　　一认知到这一点，沈枝心里头忽悲忽喜，千万条感慨一时伏在心头。明明昨天甚至今天中午都还在盼着她赶紧找个对象，怎么一看到这是有点苗头了，怎么反而，反而觉得她看起来还小，是不是还不急……
　　“咳咳。”叶满贵清清嗓子，“是同学么？现在找对象一般都在同学里找……我看着，觉得他又懂礼貌，喜色又好，一看，就是那个什么有文化……”
　　“爸，人家当然有文化，可是刚回国……”叶回好笑。
　　“是吗是吗？还留学回来的……回回，你这两天邀请他来我们家吃吃饭……”
　　叶回想叫老天了：“妈，我不是说了只是同学么？你们想哪去了啊？”

　　叶回逃上了楼，却逃不出胡思乱想的心。
　　从包里拿出通讯录，再又翻到顾行北的名字。一时揣测，他今天特意将这个给自己，中午又帮自己挡酒，晚上还送自己回来，他到底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
　　想到这里，心像小鹿乱撞。
　　可是，同学间也能如此，他对我，只是出于普通的同学之情呢？
　　这可是自作多情。

　　叶回徘徊在多情与自作多情之时，忽然间就接到了顾行北的电话，邀约去香炉寺求签。
　　“求什么签？”
　　“你说求什么签？”顾行北说。
　　香炉庙是座落在离清平镇三四十里远的姐妹峰上。
　　叶回曾来过几次，最后一回是初三那年的秋游，如今再阔别十年重游旧地，印象当中，却是没什么变化的。
　　“那里！，记得小时候，那还是座石山，上面有个深潭，听说后来一夜之间就倒塌了，如今只剩一堆乱石，好可惜啊……”
　　一行中的孟瑶指着远处遗憾地叫起来。
　　叶回站在人外，看了一眼。那座石头山，那个如碧绿翡翠一般的深潭，自己也记得。
　　当年老叶子还感慨那潭水好有灵性，无论秋冬和春夏永不枯竭，如今，一切物是人非。
　　早上，沈枝听说叶回要与顾行北一道去香炉庙，特意作参谋让叶回穿这件最衬她肤色的粉色带白绒绒毛领的修身呢子。
　　可直到见到那满满一昌河的熟悉面孔，才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个凑数的。
　　叶回当年和这帮同学在一起，本来就沉默寡言，十年间形同陌，如今更是只剩下笑笑了。

　　香炉庙香火一直很旺，几人扎着堆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抽事业命运婚姻签。
　　“你也去抽根试试？听说这里很灵验的。”孟瑶碰碰叶回的手臂，她兴致好，刚才她抽中一支上上签，写的是武吉遇师的典故。
　　庙里解签的和尚说，此签家宅安，自身吉，求财有，婚姻成。大吉。
　　孟瑶眼睛闪闪发光，盯着正跪在那里的顾行北。
　　叶回摇摇头，笑：“我这人运气一向不大好，我怕等会儿抽中了’大海捞针’，不更教我灰心意冷？”
　　“那么悲观作甚？诺，顾行北好了，你快去……”孟瑶推了叶回一把，又探头去看顾行北手中的签，“抽中了那支？我去帮你找……”
　　“五十。”顾行北说。

　　叶回一向并不喜欢抽签，每次来庙里不过多是求家人四季平安。
　　如果事事都去麻烦神佛，那神佛还不累死？
　　可是跪在这方小小的蒲团上，抬头望着袅袅烟雾升腾中慈悲的神像，这样含着笑望着自己，叶回的手不自觉便握住了签筒，轻轻摇了摇。
　　旁边的和尚和善地取下签筒里最高的一支，说是第十支签。
　　“是第几支？”孟瑶问。
　　“第十支。”
　　孟瑶的眼睛扫过一排排签纸，看到只是中平，笑了声，安慰：“也还不错。”
　　叶回笑笑不语，眼睛去找第五十支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