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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释兵(修) ...


  •   正喝茶,见苻秋进来了,卫琨抬起眼,拇指抹过嘴唇,笑道:“大清早哪儿去了?昨晚上也没回来。四叔要找你还不好找。”
      苻秋没忙着说话,喝口热茶,在旁坐了,才对上卫琨的眼:“到袁将军那儿去,喝了点酒,睡到方才。四叔找我合着有要紧事,怎不找个人去叫我。”
      “万一搅了你兴头。”卫琨笑笑,“来和你打商量的。”
      苻秋示意他说。
      卫琨本没打算客气,两手按在膝上,身体微朝前倾,眼带狡黠。
      “袁歆沛这小子不错,一把好剑,四叔借来用用。”
      苻秋心头暗觉好笑,说借不借的,也已用上了。便道:“听四叔的,我带来的人,四叔看得顺眼,是他们命数好。”

      “那就好,这事不提,叔想问你要点人。”
      苻秋自茶盅后抬眼看他,卫琨眯着眼,略思忖后,才说:“左禹全手底下那一万个兵,派给了你。但你身份特殊,四叔的意思,让你手底下的人去打。”
      苻秋略一沉吟。
      卫琨吊儿郎当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膝上,多年军旅生涯,一派兵痞作风。
      “一万人也干不了什么事,四叔琢磨着,把他们派给袁歆沛。”
      苻秋眼睑一跳。卫琨把他一架空,这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么?北方打完了,必然要南下,他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真到要撕破脸时,千军万马一人踩一脚他就挂了。
      看苻秋沉默不语,卫琨食指在桌上敲了敲,引得苻秋看来,他说:“都派给你带来的人,秋儿有什么不放心的?”
      派也是派给东子,苻秋给这话一点,才发觉自己是有点不放心。
      心里算盘拨得噼啪响,脸上还是不能漏半分,遂翘起嘴角,苻秋说:“四叔自是为我打算的,有什么好不放心。只是,昨晚上听袁将军说,北边几支残部,他带了五万人出去,还不够?”
      卫琨眉头微微拧起:“这倒是……不过前几日刚回来时,袁歆沛便朝四叔提了,想接你手底下那些兵。”
      苻秋脸色有点不好看。
      “你也别责他,受伤之后,你这身体禁不起折腾。早上四叔详细问过军医,确实静养的好。想必你底下人先去问过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屯着都成了老弱病残,还打什么仗,你说是么?”
      苻秋只得点头。
      “听四叔的。”

      卫琨满意了,出门去,朝姜松吩咐让人带着苻秋在扈阳城里好生玩几天。
      苻秋手指贴着茶盅,里头茶凉了,他也没叫人。
      兵没了,心里就没了底气。东子打这仗不说一声,要兵朝自己说,能不给吗?何必要绕过去朝卫琨提。
      苻秋端起茶,一嗓子嚎:“人呢?想给少爷吃冰弹子吗?茶凉成什么样了都!”
      外间同人谈笑的紫云进来,木着脸拿茶去温,回来才边看苻秋边笑:“大帅说什么了,公子摆这么个表情,吓谁呢?”
      苻秋揉了揉脸,喝口热茶,才觉好些,问她:“一早上出去听闲话,说你东子哥这仗要打多久了没?”
      “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不清楚。外间听来的,公子也晓得,就是几句闲话而已。”紫云低了声,朝门口瞥一眼,姜松还在门边站着,没跟卫琨走。
      她努了努嘴:“那儿不有个现成的么?”

      姜松一进来,也不客气,拎着茶壶自倒了一杯喝上了。
      “等着少帅叫呢。”
      他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两条线,狐狸似的。
      “将军要进来谁能拦着。”
      “少帅说的是。”姜松在旁坐下了,又倒一杯茶,啧啧作声,“一年二两的贡茶,大帅待少帅自己人,是真疼少帅。”
      苻秋以目示意,紫云把门关上了。
      屋内霎时昏暗,二人的面目变得模糊,苻秋指腹擦着茶杯,尽量平静地说:“那天晚上,你和袁将军,在马厩后面,谈论京城的事,我听见了。”
      半晌,姜松那边传来一声“哦”。
      “你同袁将军很熟?”苻秋问。
      “不很熟,幼时袁大学士的大院巧了在末将家隔壁,一起爬过几回树,发蒙的老师是同一个,都没少挨揍。”
      还是青梅竹马。苻秋鼻子里哼哼了声:“要兵的主意真是他的打算?”
      “少帅,末将只是进来讨杯茶吃。”
      “茶已吃了,说几句话,不打紧。”
      姜松摇头苦笑,“这事不好说,实话说罢……”他摇头叹口气,颇有点遗憾,“当年袁家被抄,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谁知道老幺进宫当太监了。”
      苻秋纹丝不动。
      “当年我、二哥、老幺是拜了把子的,只是他们俩本就亲兄弟,唯独我算高攀袁家。”姜松摇头晃脑,感慨世事无常,“在军营里见到他着实吓我一跳,老幺被送进宫,我还央着父亲带我进宫看看。我父一顿杀威棒揍得我屁滚尿流,那疼……”姜松牙缝里龇出冷气,似还疼得紧。
      “通街混在一处玩儿的丫头也一个二个不来了。”
      苻秋心头一动,当年窥得秦三给东子净身那幕又起心头,那时也不见得多俊,不过东子是流放到路上被宋皇后一道旨接回来的。该吃了不少苦。一时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有天晚上偷听我爹妈说话,说袁家的小儿子这是断了后了。那时候小不明白,这回见了,才知道他进宫是当公公的。”姜松说着莫名笑了笑,笑声里带嘲讽。
      苻秋定定神,手里捏着茶杯:“北边就剩几个残部,这仗还不好打?需要这么多人?”
      姜松久久盯着苻秋看,苻秋觉得自己那点斤斤计较的心思被看穿了,遂窝在椅子里不说话。
      半天才听姜松答:“不好打,北狄同大楚不同,扈阳只是个都城,他们可以退到河边去,退到草原上,他们祖先就在草原上。老幺这回去孤军深入,对上的是再无退路的北狄骑兵。这仗本可以不打了的,从前大帅说的也是,赶出扈阳即可。五万人已经出发,你手底下这一万现也不会派出去。一出了扈阳关外,老幺的部队行踪便是个谜,除了军报,再难追踪。”
      模糊的光线令姜松的脸显得神秘,他把最后那点茶喝干,再不说话,拍拍屁股走人。

      兵是东子要的。苻秋心想,给便给了,手底下没兵熊沐还守着,袁锦誉也还在,刺杀来了两波,熊沐当暗卫不是假的,个个打得脸蛋儿开花。
      不过都是些死士,被抓就自尽。
      现也不用审。
      反正不是八叔就是十叔,要不就是他们手底下的狗腿子。眨眼春来,冰封冻解,扈阳城郊,日日人来人往,净是踏春的北狄人。
      紫云两姐妹也让熊沐带着出去逛过几次。
      苻秋精神恹恹,药照吃,等着东子回来。但时光这玩意儿,便是你越盼它快走,它就偏不走。春末,前线总算来了消息。
      苻秋午饭吃过,坐在院子里吃茶翻书,讲的是大楚旧年间一员大将功高震主被灭族的事。
      檐下他养的两只雀儿叽叽喳喳闹得人头疼。
      “少帅,大帅让您过去一趟。”报信的兵慌慌忙忙跪在地上,跑得快,喘得厉害。
      苻秋眼皮子狠狠一跳,经年不曾有过的不祥笼上心头,起身时竟有些踉跄,旋跟着他去找卫琨。

      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放着那眼熟非常的东西,一柄重剑,黑沉沉的剑身上厚厚一层血泥,腥气卷挟杀气扑面而来。
      苻秋眼前发黑,姜松在旁扶了他一把。
      “这些东西,你可认得?”卫琨问他。
      重剑、黑甲,双鱼玉佩是方家给苻秋的信物,他转手让东子收着了。
      苻秋膝一软,两眼擦黑,从桌上抓过玉佩捏在手里,喉咙发干,一把抓过报信的兵,手提着他领子,喝问道:“怎么回事,东西从哪儿来的?!前线出事了?”
      姜松忙把他拉开。
      士兵跪在地上,“半月前大帅派了一小支部队出去侦察,在黑沙河一带发现残兵……举的卫家黑龙旗,死了不少人,岸上有近千具尸体……”他头几乎贴地,声音发颤,“堆在外头,被野兽啃得认不全样子。有人认出这把剑……”
      苻秋悲痛大叫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姜松把他架着,不断在他耳边说话,他双目发红,只直勾勾盯着那把剑。
      “兄弟们把这把剑的主人带了回来……只是路上耽搁得久,又开了春天气回暖,样子很不好看。”
      士兵全然不敢看苻秋,若不是姜松架着,恐怕发了疯的少帅要冲过来把他砸扁。
      “大丈夫为国捐躯,论好看?!”卫琨怒道,“带进来。”
      士兵连忙磕头,出去叫人。
      卫琨提着苻秋肩膀,让他坐在椅中,外面急匆匆脚步声跑过。
      “人还没见到,未必就是他。”卫琨沉声道,皂靴行至门边,比苻秋还想先一眼看见袁歆沛的尸体,这想法令他手指隐隐兴奋地抖动。

      恶臭自草席掀开散发出来,士兵哆嗦着在地上磕头:“棺材太大不好运,便先用草席裹着,找马车运回来的。”
      姜松木着一张脸,显是见惯了死人。
      卫琨手指动了动,在尸体身上摸了摸,那尸体已算不得一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留下了虎狼啃噬的印记。
      苻秋吸一口气,站起身,又坐回去,眼睛刺痛,他一手紧按额角,听到卫琨宣判。
      “这个,认得?”卫琨从尸体腰上摘下一物,丢在桌上。
      紫黑色干涸的血迹粘黏在上头,是虎符。
      苻秋喉头一哽,忙跑出门去,蹲在廊下一阵干呕,泪水夺眶而出,他紧咬牙关,与东子朝夕相伴的日夜浮光掠影般飞快闪过。半晌方强撑着站起,缓步走到尸体前,他右手本握剑,被啃得露出森森白骨,指节仍保持着屈起,是握剑的姿态。
      “五万人,一个都没剩下?”苻秋冷声朝士兵问。
      “咱们的人没全回来,查到下落便让信鹞来报,这几日还没有消息。”
      近在眼前的尸体阵阵恶臭,脸上尽是肉泥,半边脸颊全然凹陷,能看清侧旁牙齿。苻秋死睁着眼,直看得难以呼吸,姜松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不料苻秋猛然一挣,姜松大喝一声:“别动!那是尸体!少帅你……”
      所有人都要吐了。
      只见苻秋抱起尸体,贴着他的脸轻轻摩擦,宛如抚摸自己的情人。
      卫琨喉头上下,沉声道:“都出去。”
      靴子走到门口,顿了顿,姜松被他看了眼,也走了出去,关上这间屋。
      听见关门声的刹那,苻秋这才抖着手去扯东子的裤带,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仍无法解开,干脆坐到东子身上,脚底下感到滑腻,手上残碎的肉被踩坏了。
      苻秋满头冷汗,忍着难言的腐朽味道,使劲一扯。
      长裤总算被他扯了开。
      黑甲是后来脱下拿回来做证物的,身体在铠甲的保护之下没有受损。
      扈阳以北气温更低,苻秋手指在尸体大腿上翻看,皮肤已经变色,但因前段时间的低温,依稀能辨出皮肤表面没有东子身上那道狰狞长疤,也没有麒麟纹身。
      苻秋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发花,汗流浃背,薄衫紧贴在背脊上,印出一排漂亮的脊骨。
      他松了这股劲,居然有点爬不起来。

      半个时辰后,屋内传出一阵嚎啕。
      院中,树下,卫琨眉头紧锁,一掌击在树上,抖落一头树叶。
      姜松一面替他整理,一面叹道:“哭出来总是好的。”
      卫琨瞥他一眼,自拍去肩头枯叶,朝院外走去,吩咐姜松好生安慰。
      姜松进门时,苻秋还抱着东子的身体,泪水淌得满脸都是。
      姜松心底叹了口气,抱歉地望着他儿时的兄弟,捏住了鼻子,虽说是兄弟,他也觉得太臭了。
      “少帅,还是让老幺入土为安罢。”
      苻秋转过头来,恶狠狠的一眼。
      姜松不由得后退两步。
      “相凤葬在哪儿了?”
      “城外,南郊,风水先生算过的,依山傍水,环境优美。要不把老幺也葬在那儿。”相凤的墓没有碑,这事姜松按下没提。
      苻秋嗯了声,低下头同东子亲吻,那嘴唇已腐坏,只依稀辨认得出轮廓。
      苻秋起来时,姜松脸色铁青,似乎想吐。
      “葬下了再来说,到时去给他上香。出殡我就不去了。”他声音沉痛,走到门边,扶住门框才能稳住身形。
      姜松对着那背影摇头叹气,又一个伤心人。瞥了眼桌上虎符,刚要过去,苻秋又回转来,姜松只得站好。
      “他的遗物,都归我了。”苻秋宣布道,把重剑、铠甲、兵符一应之物都抱在怀。
      “末将可以帮忙。”
      姜松的手刚碰了碰铠甲,就被苻秋一把推开,冷声警告他:“你用哪只手碰,我就把你哪只手剁下来。”
      姜松举起两只手,苻秋脚步声渐远,他才走出门,找人来收拾。
      在院子里啐了口,恍惚地望了望天上横飞过的大雁,袖手不知在想什么,高高的领子里露出极不打眼的一只黑色兽头,随他低头,那纹印缩入领子。
      “收拾干净点儿,屋子里拿热水洗,洗过上清漆,还用的。窗户别关,熏香不要断,都要喘不过气儿了。”他中气十足地吩咐完,低头喃喃,“人死了,什么体面都没了。”遂缩着脖子朝外走去。

      四月底,卫琨派出去巡查的兵陆陆续续回来,只找到一万人,死在关外各处。
      苻秋因东子的死成日醉心花酒,十日里有九日被扈阳城中最大的花楼送回来,银子没少讨去。
      谁的劝也不听,熊沐说过两回,脑袋上挂着的包还没全消。
      卫琨往他这儿塞银钱,要用开张条去账房支取,也不管。
      五月初,苻秋歪在床上,窗户大开,晒太阳。
      一只鸽影在窗户外盘桓,倏忽间自空中俯冲而下,苻秋关窗已来不及,被鸽子撞了满怀,心口衣服扯得破了口子,正要破口大骂。
      视线被鸽子脚上装信的竹筒黏住了。
      信纸展开,上书三个字:雁南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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