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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是何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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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永衷领着郑家大伯和薛宴平往出事的后园去,走到一半,郑家大伯忽然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两个长随扶住主人,却见他的脸上全是汗水,表情有些痛苦。
“不好,主人翁怕是心疾犯了。”
好在郑家大伯还带着两位常年给郑家人看病的医生,其中一人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不对,连忙说,“不能再走了,快抬进屋里。”
一帮人又手忙脚乱地抬起人来往回走。只是郑家大伯坚持要先找到自家侄女,也不肯往客房去,祝永衷和薛宴平一商量,决定先把人带到堂厅去缓一缓。
祝家的堂厅里,挂着一幅据说是前朝厉姓大画师青年时所绘的山海仙鹤图,勾勒山海的笔法与后世所流传的厉画师的作品略有不同,又因为这位画师年轻时的画作存世很少,祝家的这幅才显得格外贵重。每每有到祝家做客的人,都要在画前驻足停留,评论一番。
而现在,祝家的堂厅里,山海仙鹤图还在那儿挂着,却无人去欣赏。
堂厅上首坐着面色好些了的郑家大伯,他的身后站着又瘦又高的长随和满脸褶子的老嬷嬷,左手边坐着他带来的两个医生老头儿,一个执笔写着什么,另一个一脸的事不关己,自顾自地喝着茶。
祝家的当家阿郎祝永衷和好友薛宴平坐在另一边,祝永衷的目光时不时移向堂厅后头,那儿坐着他忧心忡忡的妻子和惊慌失措的女儿。
厅里气氛很凝重,婢女换茶时手腕都在发颤,没留神青瓷茶碗磕到黄花梨的几面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站在厅里正回话的婢女阿如听到这声音,本来就颤颤巍巍的身形抖得更加厉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对上薛宴平略抚慰的眼神,才稍稍定下神,勉强把话说完了。
“事情不能单听你们家的婢女讲!”郑家大伯拿起茶碗,凑到唇边碰了碰,没喝,又放回几面上,声音比刚才那声更大,吓得立在堂中的阿如又是一阵抖。
阿如是小南的近身婢女,和她打小就在一块儿,不管家里有没有能力蓄养奴婢的人都晓得,一个仆婢最重要的,不是能说会道,不是做事利索,而是忠心。
对主人家绝对的忠心。
因此郑家大伯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身后的长随连连点头应和着。
祝永衷搁在几案上的手突兀地动了动,五指握紧,像是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搁在手边的茶汤换了三回,他一口没动。坐在他旁边的薛宴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转头对上首的郑家大伯道:
“郑家阿兄莫急,阿如说完了,再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哪能不急,自己家的小侄女摔下秋千架生死未卜,连个人影也不见,换成谁谁不急?可是……焦急和怒火一歇,郑家大伯也稍稍理清了纷乱的思绪。
即便祝永衷护女心切,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可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在众人眼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走。更何况还要特意留下那一身衣物,是为何?
这事情有些古怪。
莫不是……
他按捺下心里的犹疑,望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一个年纪比阿如还要小些的婢女,眼睛眯起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严厉。
“奴、奴是杨家六娘的婢女小水。”
薛宴平用温和的声音道:“小水莫怕,把你看到的说给郑家阿郎听一听。”
小水也是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她刚刚被郑家的仆从从客居处带出来,自家的小娘子也慌乱着呢,哪能不怕?偷偷拿袖子抹了抹眼角,断断续续地开始叙说自己的所见:
“……当时,奴与六娘站在秋千架旁边,何家二娘从秋千架上下来后,就是郑、郑十一娘上去玩……”
另一边,与父亲匆匆一见后就与樊四娘赶去后园的玳玳,也很顺利地通过了无人看守的入口,进入了出事的后园。
里头很乱。
有娘子们慌乱中落下的绣帕、玉簪子,还有打翻的瓜果茶碗,几案和坐茵乱七八糟。园中的草木也被殃及,山茶花落了好多花瓣下来,红艳艳地铺了一地,被人踩得零碎。
出事后,整个园子里也没有其他人敢逗留了。
樊四娘指着园子北边的一个小池子说:“事情发生时,我与二娘在此处,因背对着秋千架,是听到动静才反身去看。”又指向与池子相反的方向,“薛娘子当时在赏花,也是背对着秋千架。”
玳玳点点头,回想了一下当时自己所见的情形:“正是。我也是因为听到了动静才……”想到全无踪影的郑霏霏,她心里一阵难过。
樊四娘“嗯”了一声,走近了玳玳,低声说:“方才我与薛娘子、何娘子所说的话,其实是有所保留的。”
玳玳难免吃了一惊——樊四娘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作“有所保留”?
“姐姐是想到了什么,在屋子里不方便说么?”当时那间屋子里,除了樊四娘以外,与她谈话的就只有何二娘和玳玳。另外两个年纪幼小的娘子,都吓得不轻,玳玳她们哄了好一会儿才从她们口中问出一些话来。而屋外有祝家的仆婢守着,玳玳和樊四娘走出屋子时,身前也是走着一个祝家的婢女。
这些人中,樊四娘是要避讳谁呢?
莫非……莫非是对祝家不利的事情?所以她才会在此时只有玳玳在的情况下说出?
想到这儿,玳玳有些心慌,害怕樊四娘说出不利于小南的言辞。
樊四娘猜出玳玳所想,安慰似地摇了摇头,“不是薛娘子想的那样。”
“嗳?……那,就好。”玳玳勉强笑了笑:“叫我玳玳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喊。四娘是想说什么?”
“好,玳玳。”樊四娘从善如流,领着玳玳往秋千架走。那儿最是凌乱,绑在秋千架上的彩绳和花朵许是被郑霏霏落下时慌乱中扯落了,堆在地上,与郑霏霏留下的衣物混在一处,被风吹得一下一下往旁边飘。
玳玳看到这情景,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霏霏……霏霏一定还活着吧?一定要活着啊!
“我记得,何二娘是与玳玳你一块儿来的,是这样没错吧?”
樊四娘没什么表情,绕着秋千架不快不慢地走了一圈,在晃动的秋千板前停下脚步,提起裙摆俯下身,伸手抚摸着木板,仔细端详着。
玳玳也跟着走过去,她看郑霏霏留下来的那些衣物,瞧不出什么古怪,鞋底也没有油啊青苔这类容易让人打滑的东西。耳边听到樊四娘问,她点头道:“是啊,我与二娘是在半路上遇到的。”忽地想到什么,她连忙问,“四娘方才难不成是因为……二娘?”顾忌何二娘在场,所以没有把话说全?
樊四娘是怀疑何二娘?
玳玳的脑海里浮现出何家二娘的脸庞,五官没有特别出挑,但是性子讨人喜欢,与周围的小娘子们都相处很好。虽和小南往来并不是频繁,但每次碰面也都能谈到一块儿去。
樊四娘放下衣袖,柔软的桃花色的唇边勾起一丝弧度:“你大概不知道,郑霏霏前面一个上秋千架的人,正是那位何二娘。”
因为自己排在几乎最后,玳玳又没有什么大的兴致,其他小娘子还没抽完签,她就跑到后面去看茶花了,也就不知道具体的前后顺序。
“而且,邀我去池子边看鱼的,也是何二娘。”
嗯,是这样吗?但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从小南介绍何二娘与樊四娘认识开始,她们之间就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樊四娘似乎天生就擅长与人相处。
玳玳抿嘴不语,琢磨着樊四娘的话。
樊四娘迎风而起,又长又软的黑发随着微风扬起一个弧度,她伸手拉起玳玳,手心柔软,却有几个薄茧,许是常常练字煮茶的缘故。
“玳玳你别多想。”她说,“我只是把我知道的说与你听而已,你啊,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她越是这样说,就越是像在告诉玳玳,何二娘与这一切都有着某种联系,这事情与她有关,也许她就是害人的凶手。
“我知道了。”玳玳又低头瞧了一眼彩绳凌乱的秋千板,孤零零地在风中晃动着。“我实在想不出来谁会与小南或者霏霏有怨。”
郑霏霏摔下秋千,怎么看都是意外。因为忙着与小南斗嘴,而一时间忘记看脚下,才失足落下。
真正古怪的是她摔下后,人群惊慌发生混乱,到祝家长者出面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理当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人却不见了这件事情。
樊四娘垂睫望着落了一地的山茶花,许久,喟叹了一声。
“十五根签,十一个人,除了前几位抽签的被人拥着,大家都知道那几位的前后顺序,后来大家都没有那么高的兴致,抽完就算了。”
而签筒又是小南的婢女阿如捧着,若是有哪家小娘子借口要再抽一次,恐怕阿如也不敢不让对方伸手。
但,即便真有此事,把人问出来了,现在也无济于事。
其他不论,最重要的是郑霏霏,她究竟到哪里去了?
她还活着吗?
玳玳忧心忡忡地望着在风中微微晃动的秋千架。
园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樊四娘遥望一眼,认出来人,轻扯玳玳的袖子,两人绕到一株树干粗壮的大榆树后头去。大榆树正好长在院墙角落,两个身形娇小的小娘子躲在后头,加上又有树干和影子,站在园门口的人,即便仔细往里瞧,也很难发现她们。
来的是祝家那两个守后园的青年仆从,他们在园门口说了几句话,便往园子里走进来了。
这是要再次搜查后园吗?
玳玳跟着樊四娘躲在大榆树后,两个青年在园中搜寻,眼见着马上就要搜到她们所在的大榆树附近——虽说她们也没做什么坏事,但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被人发现,有理恐怕也是说不大清了。
怎么办?
玳玳想问问樊四娘,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地有主意。但没等她开口,一只小小的雀儿轻快地从院墙外落到了她的肩上,还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啊,这是……
仿佛又嗅到梦中若有似无的奇异香气。
玳玳在院墙的阴影中侧转过身体,仰起头,她望见倚靠在树影间的青珩,双足赤裸,乌发四散,正用他那双半透明的瞳仁望着她。
“青珩?”
身旁传来一声透着意外的呼唤。樊四娘仰着头,望着榆树上的少年,惊奇道:
“你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