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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晋江独家首发 ...

  •   第63章——日将暮

      (一)

      十二月晦,褚将军带着小徐王一路快马加鞭,总算是在即位大典之前赶回了岑都。

      徐敛眉站在城楼上,看那乌泱泱军旅整齐肃穆在城外十余里停驻,而后一支千人的骑兵护送着徐肇走到了城下来。

      徐肇坐在褚将军的马上,两只手抓紧了马背上的鬃毛,寒冬的天气里他裹着狐裘,紧张得浑身冒汗。他知道身前和身后都有很多人在看着自己,他也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将永远不能摆脱天下人的注视。

      城门缓缓打开,一骑高头大马缓缓扬蹄而出。

      徐敛眉披着玄色大氅立于马上,三军阵前,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直到她终于确定,他已经长大了。

      “请主君入城。”她逆着光,朝徐肇微微一笑。

      “母亲。”徐肇抿了抿唇,在马上挺直了背脊,道,“父亲在路上病了,赶不上大典,我……本王让卫风卫影和一列亲兵陪着他,会到得晚一些。”

      “有多晚?”徐敛眉道。

      徐肇咬住了唇。虽然他已经装出了一副大人的模样,可此时的母亲毕竟让他有些敬畏。

      “不知道。”徐肇说,“他走得慢,也许处处要歇脚……”

      徐敛眉已纵马从他身边奔了过去。

      ***

      徐敛眉策马奔出岑都地界,沿官道向东奔驰数十里,便见到了卫风卫影一行人。

      他们却并没有前进的意思,反而是在原地徘徊不动。见了徐敛眉,卫风卫影连忙领众人下拜行礼,神色惶恐。

      徐敛眉下了马,大雪已将她眼睫上都凝出了一层微淡的霜。“驸马在何处?”

      “回殿下……”卫风道,“我们昨晚经过一座山谷时遭遇了大风雪,一转眼间,驸马就不见了……我们还在这附近搜寻……”

      大风呼啸刮过,将卫风的声音擦进徐敛眉耳中时,已变成一片模糊混沌的响。徐敛眉的手抓紧了缰绳,声音里像是吞了雪,苦涩地融化开:“驸马身子不好,你们知不知道?”

      “我们知道,殿下,是我们该死!”卫影也膝行上前,狠狠地磕了几个头,“我们走得慢了,就是去邻镇上买了些药,昨晚上宿营原想着熬药给驸马喝,哪里晓得突然发了大风雪……”

      徐敛眉道:“将药给我。”

      风雪溯洄翻飞,吹得她的衣摆猎猎作响。卫风连忙吩咐亲兵将药包呈上来,徐敛眉接过了,将它缚紧在自己的马鞍边,然后纵身上马。

      “是哪一座山谷?”她道。

      卫风一愣,“那山谷的径路已被大雪封住了,我们正想着从西北边绕行过去……”

      “你们绕行,我走直道。”徐敛眉道,“是哪一座山谷?”

      ***

      无尽的雪,一点一点,将人影人声都淹没。

      徐敛眉策马一步步踏进深埋的雪里,风雪鼓荡起她玄黑烫金的衣摆,将她的眸色都吹成冷光离合的一片。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却把嘴唇咬出了血。手是麻木的,只是僵硬地拉着缰绳让马匹不至于在看不清的危险中失蹄,颠簸之中,她觉得冷而无措,就连眼前她本该极其熟悉的道路都好像分出了无数的岔道……

      她找到了那山谷的入口,在两座高崖之间,昨夜崩塌的碎雪堆叠了十余丈高,将谷口封得死死的。她策着马绕着谷口走了一圈又回来,最后,她下了马。

      她将那几包药和水囊一起揣入怀中,拍了拍马背解开了马的缰绳。马儿不能理解地嘶鸣一声,她却再不看它一眼。

      一声刺耳尖响,她将匕首插-进了冷硬的石缝,而后一步、一步地攀上这碎雪之侧的山岩。指甲在岩石间发出喀啦断裂的脆响,她恍若未觉,将脚踩稳后,又往上几寸。

      寸草不生的山崖上凝着冰,她几度滑跌下去,身体淹没在荒芜雪地,脊骨旧伤却发作起来,提醒着她她还没有死,她还可以继续。于是她起身继续。

      山崖并不说话,只沉默地俯瞰着这个倔强的女人。

      终于她攀到了朝向谷内的一面,在与谷口碎雪平齐的高处往下望,谷内的积雪其实不如谷口那般吓人,而只是一望无垠地铺满了整座山谷。

      除了雪之外,她什么也没看见。

      ——“先生若老了,我也便老了。”

      ——“我等着那一日。”

      暖日的幻影中,男人的微笑宁静如谜。他朝她伸出手,她竭尽全力去抓,就好像去抓那岩石上的野草,最后却从手掌中滑脱。草上的积雪融化在她的掌心,只剩下沁入肌肤的冰冷。

      先生。

      先生,你还是……还是骗了我啊。

      她望定那山谷下的积雪,慢慢地抬起了足,放开了手——

      她跳了下去。

      山风烈烈割过,崖壁上的凝霜被她惊落,纷纷扬扬洒下来,像是又下了一场破碎的雪。

      ***

      一声钝响,她落了地,又被碎雪推动着向地势低处滑落。脊背上擦出一阵剧痛,她咬着牙,一手抓住了侧旁的枯树枝,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折断了那根树枝做拐杖,在积雪中探着路。大风仍旧,不时将地面上的雪粒都吹起来,像鞭子一般在她脸颊上扑打出血痕。视阈中茫然一片的雪色让她几乎再看不见其他东西,双足从雪中拔-出来又踏下去,雪水渗了进来,从足底将她一点点地冰封住。

      “我不许你走。”

      她以为自己说出来了,可其实只有一阵软弱的气流而已。

      “我不许你走。”

      她甚至已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我是个很恶劣的女人……我从来也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而今我知道了,你却再不给我机会了。”她笑起来,“不……再给我一次,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可是,你却还骗了我呢……”

      “你骗我,骗我说,我们,还可以一辈子……一直到老。”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像晶莹的碎片坠落下来,转瞬便溶在了风雪里。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摸索着山壁往前走,一寸一寸地寻找过去,再没有说话。

      不知找了多久,天色已阴沉下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竟然真的看见了他。

      他倚着山壁坐着,半身都被大雪所覆盖,与雪同色的白发长长地披落在地。

      他闭着眼睛。

      (二)

      柳斜桥的身子尚未全然冷却,甚至还有微弱的鼻息,显然昏迷未久。他全身都覆着雪色,唯有襟前却是触目的鲜血。

      那是他咳出来的血。

      从那被大雪堵塞的谷口到此处,至少有半里的路。徐敛眉猜测他是险些被那崩塌的大雪埋没,而后一步一步挪到了这里,才终于支持不住而昏迷过去的。

      她扶抱着他走入不远处的山洞,日色将暝,这洞中虽没有积雪,却寒冷彻骨。她找出几根枯枝生了火,将柳斜桥沾了雪的外袍和靴子都除下,而后将自己的大氅拢过来,靠着火堆抱住了他。

      她将脸贴着他的脸,嘴唇轻轻蹭过他冰冷的肌肤,暗暗燃烧的火光扑朔在她眼底,在这抓不住的暖热里,全身的伤痛都变得麻木,她只感觉到一片荒芜的疲倦。

      疲倦,疲倦得直想倒地死去。可是她仍然颤抖着手拥紧了男人,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火堆上的水囊。

      雪水在火上渐渐地沸腾起来,直至溢出了水囊。她取下来稍微凉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递到柳斜桥嘴边灌进去,他却全部咳了出来,将水泼了一地。见他还能咳嗽,她心中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担忧,自己饮下一口,便给他对着唇渡了过去。

      男人的唇冰凉却柔软,温热的水在其间流淌着,她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

      “先生。”她干燥的唇微微翕动,发出呓语般的低喃,“先生,你要活下来,你会活下来的。你同我,许了那么多诺言,还一桩都不曾兑现过。先生,我可都记得很清楚的……”

      话音突兀地止住了。因为没有人回应她,这些话显得是那么可笑,终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又咳嗽起来。

      她连忙放开他,却见他皱起了眉头,咳了好一阵之后,那双眼睛,终于也缓慢地睁开了。

      他看见她,还怔了一下。

      徐敛眉一时被欢喜淹没,笑得不知所措,“我……你……你醒了……”

      柳斜桥凝视着她,又咳嗽几声,才道:“你……你救了我。”

      徐敛眉咬着唇点点头,又连忙拿出干粮来,“要不要吃一些东西?你想必饿了……”

      “我这回再不会骗你了。”他却说道。

      他的眼睛很深,却也很茫然。她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能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会同我回去的吧?”他又道。

      “嗯!”她连忙点头,双手仓促地捧住了他的手,“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卫风卫影他们马上就会找过来了……”

      柳斜桥笑了。

      她怔住。

      他的笑容温暖如春,容色里一分分泛起微淡的红晕,嘴唇亦显出水色。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春日的湖水,溅起清妙的涟漪,一圈圈如诱人的符咒引人坠而不返。

      这,原是她最爱的笑容啊。

      柳斜桥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道:“方才是你在给我喂水?”

      她讷讷,“我,我是不是呛着你了……”

      他含笑摇摇头,旋而吻了上来。柔软的、一点点的舔舐,将她冰冷的唇徐徐地润出了暖意。他便连眼睛里也带着笑,像一闪一闪的星子,她不由得伸出双手去抱他,他却将她的肩膀压下来,迫得她躺倒在了火堆边的地上。

      他的身影覆盖在她身上,让她觉得无比地安全。可是这样的安全又要让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于是她死死地咬唇,直到咬出了血腥味。

      他凝视着她,修长的手指擦过她的唇,“这是做什么?我说过我会回来,你怎么不信?又跑出来找我,瞎担心了,是不是?”

      一刹那间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在男人面前她再也无需假装坚强,抱着他的腰身闷闷地点头。男人纵容地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我家中还有娇妻等着,我又怎会恋战?”

      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火光映着她含笑带泪的容颜,明丽的眸子里满是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她的发梢,安静地看着她。

      她想起身,“你……真的不用吃些东西?你饿了多久了?”

      他却将手指按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让我看看你。”他柔声说。

      像是春日里城门外骑马倚斜桥的少年,眉宇里折了春水,眼瞳底含着月华,只是这样盈盈淡淡地凝视着她,她就可以忘却这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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