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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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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满月。
梧桐叶在枝上微微摇晃,我凝神细听。
盼听到那树叶离枝的瞬间所发出的轻微声响,听说甜美的犹如情人的叹息……
于我而言,这样的倾听应该是享受的极至了。
耳畔响起今晨那少年说过的话——满手血腥的你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或许吧。
轻叹一声,迟迟没有勇气在银亮的月光下翻开双手……
是在害怕,但怕什么呢?我是杀手,杀手的双手只该让别人害怕啊……
紧紧的握手成拳,不打算继续去看了。这样的月夜,该看的只有银色的月光,该看的只有即将调尽的梧桐叶……
对了,梧桐叶……仓皇中匆忙抬头,但那树叶已然离梢。
在风中打着圈儿,在我满眼的遗憾中悠然落地。
连一片叶子也有主宰自己的权利,我又有什么权利去主宰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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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知道自己的出生是种错误,那还会选择出生吗?
这样的问题是庸人自扰,但却也是种不错的自我折磨。
这种折磨不是师傅教我的,是我自己学会的。
师傅是武林里无人认得的天才。
他一共在江湖中出现五次,每次都用不同的名字,每个名字都留下段辉煌而神秘的历史。武林众人如痴如狂,想杀他扬名的,想找他拜师的,想杀他报仇的,想找他报恩的……纷纷扰扰,好不热闹……
可他却躲起来了,因为他厌了。他厌烦了只将别人的喜怒掌握在手,他要操控的是别人的命运——让我们这几个被收养的孩子抓阄,以此决定自己的一生。这是他的新游戏。
永远不要想我该得到什么,得到的就是自己本该有的。这个道理,从我抓阄的那天起就懂了。
我抓到了我的命运——杀手。
很明显是不适合的,我太闲散了。
但又怎样?抓对命运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在我们这些孩子中,抓对命运的似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唯一的同伴,轺!
一个生来就是当杀手的人。
他冷漠、锐利、没有任何习惯、癖好而又善于等待。
与他一起生活、合作至今,我也没有了解过他。
我们有默契,但并不互相了解。
但这于我就足够了,于他也足够了。
我和他都是杀手,都是轻贱别人与自己性命的人。我们无所谓了解,只需要默契,杀人与不被杀的默契。
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无需拥有,也没有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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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拂过,连夜鸟也未惊起,面前已多了一人。
是他,当然是他。
抬眼去看,背光,什么也看不见。
[白天那少年不能放。] 熟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他是在陈述,不是交代,不是责怪。
[有什么关系呢?怕他寻仇吗?]我嘲讽的笑了,笑的不是他,是自己。
明明知道是自找麻烦,但我喜欢。
虽然没有迎上他的视线,但我知道他那褐黑色的眼眸里一定闪着淡淡的不赞同。杀手的铁律是任务第一,性命第二,人命第三。
自己的性命有时即使放在第一,也不过是为了再找机会完成任务罢了。
自由的杀手不是没有,但等着金主养活的杀手没有自由!
在拿到定金的时候,我们已经把自己的性命交了出去。交给任务,交给自己的名誉……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本来就只有谨慎而冷酷的人才活的下去的。
我能活到现在,大概只是运气。
‘永远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这是师傅说的,是我记住的,也是我没做到的。
就像那个少年,我放走他不是因为我仁慈,而是因为我高兴。
我很高兴他还有勇气对我说那样的话,因为这代表他会来找我报仇。如果一样是死,与其死在任务里,我宁愿死在仇恨里。
[你是杀手。] 轺说的是事实。是个本来就存在,我却觉得荒谬的事实。
[我是杀手。]我淡淡的应着。
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这样说一次,仿佛是在提醒着什么。而我每次都是那么回应的,仿佛是在允诺着什么……
再抬眼看他时,银色的月光洒上他的侧面。俊挺的剑眉斜入上鬓,晶亮而漆黑的眼眸中闪着白天不易见到的平和与散淡。
此时的他是完全放松的,其实与我在一起时的他,又有几时是绷紧的呢?对于都是被师傅收养的我们,最亲近的人无非就是彼此了……
曾听说说满月的月光会让人产生幻觉,我相信了,我竟看到轺薄薄的嘴唇安心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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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单生意的结束,没有血。
因为今次出手的是我,我是极厌恶血的,沾了血的衣服很难洗。
轺的武器我见过,但没法说。他是个真正的杀手,没有任何特定的习惯,包括武器。他的武器仿佛随处可见,反正到了他手上就是阎王的搜魂锁。
我有特定的武器,因为我不过是个刚刚及格的杀手。
我的武器是匕首,是用千镜湖上的云石打造出来的,轻、薄、透明而锋利。
这样的匕首,从肋骨之间插进去,只能感到微微一凉,没有血。
轺下手除去的人死法或许不同,但都很痛快。就这点而言,他比我仁慈。
但每当我那么说时,他都只是无奈的皱眉,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我知道他的意思,这不过是我给自己找的另一个麻烦而已——对杀手而言,有什么比没死的任务更麻烦的呢?
我从没想过轺会默默无名,虽然他一贯都很低调,但他的才华是掩盖不了的。
江湖人也讲出身背景,杀手当然也是。可对一个成名的杀手而言,出身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去看一颗珍珠,只需识得它的价值,而无需介意它原本是颗沙砾。
轺是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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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和轺的合作即将结束。杀手的价码不便宜,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任务,金主何需多找一个?
我不是没有长进,只是在轺的身边,任何人的长进都是不易看出的。我们一样是抓阄决定命运,区别只在于他抓对了。
我从没感到妒忌,不是我清高,而是我从不做类似于妒忌太阳为什么会发光的蠢事。
我虽然喜欢自找麻烦,但从不喜欢自寻烦恼。麻烦是可以解决的,烦恼是赶不跑的。
对于杀手一职,我自己在尽力,而轺也只是在尽力罢了。
这件事不是很难明白,只是有点难以接受。至今因为难以接受而跑来找死的同行已经不是十个手指可以数完的了。
这些人要是放在师傅面前,大概会被奚落到无颜苟活于世吧。‘有情绪的和没有脑子都不是杀手。’这话是师傅说的,是我记住的,也是没有做到的。
有情绪与没脑子啊……呵,我还是快做出个杀手的选择吧。
虽然我一直是与轺共同完成任务的人,只是我从曾经的联手,到后来的补缺,到现在的善后……我能帮他的已经越来越少……
如果我再待下去,许是要成为累赘了。
这也没什么好沮丧的,这只是说明离别的日子近了。
对于别离我一向无甚在意,轺也一样。连报应都不放在眼里的我们,又怎么可能重别离呢?
不过是别离啊……
心里这强烈的不舒服感算什么……压下去,忽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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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是什么。抓阄选择了你是杀手,但或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是一块磨剑石。]这是师傅以前说过的话,是在他知道我将与轺联手时说过的话。
我到今天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或许更适合当一块磨剑石,但轺却不是一把时时待磨的剑……
所以我现在准备走了,准备找把剑去。
那少年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看起来笔直而森冷,会是一把好剑。
希望他的门前有棵梧桐树,但也能在满月时看见满地的银光,最好还有个台阶,因为我要坐在上面,去听我至今也没听见过的,树叶离枝的声音……
今晚还是满月,风却比那晚冷多了。
四周没有夜鸟,都被轺的杀气吓跑了。
这么强烈的杀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难道我竟比他那些目标可恨多了?
看来轺是会和我离别,但却是永远的……
一个真正的杀手,又岂会允许靠近过自己的人离开呢?虽然我不知道他的任何弱点,但我和他有默契,这已是他最大的弱点了……
他笔直的站在我面前,就那么望着我。
我也回望着他,一瞬不瞬。
一直以为自己很不了解他,很不熟悉他,原来是我错了。我只是太过熟悉他,熟悉到没觉得一丝不自然,没觉得需要有一点在意。
哪怕是要生死相搏的现在,我还是没有紧张感。
但他却有,这样的紧张感于我而言是陌生的,于他又怎样呢?
[你是杀手。]还是这一句话,冷冷的,淡淡的。
[我是一块磨剑石。]我说的是事实,是一个不是事实的事实。
他的瞳孔一下子紧缩,我的心也不争气的多跳了一拍。不是为了那刺骨的杀气,而是因为轺眼里的痛苦。他的眼里从未有过这种神色,以至于我都不敢确定。但那的确是痛苦,因为我也正承受着。
风静了。
满月的银光也暗了。
最后一片梧桐树叶掉到我们中间,碎了。
我静静的在等,等他出手的刹那。
但在忽然间,弥漫的杀气消散了。我怔忡的抬起头,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他却垂下了眼帘,挡去了眼里的思绪,用一种极慎重的口吻缓缓说道 [你问过我,‘如果知道自己的出生是种错误,那还会选择出生吗?’]
是吗?我问过他吗?我一直以为只是自己在问自己,在折磨着自己玩罢了。
[我会的!] 轺猛的睁开眼,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重复到 [我会的!]
那眼里有的,不仅仅是坚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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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抓到了什么?
……杀手。轺你呢?
……喔,我也是。
……真的?轺和我一样?
……真的。和你一样。
……是吗?那我会一直当杀手。
……一直?
……一直!因为轺是杀手啊!
……我知道了,我是杀手,你也是杀手。我们是一样的,在一起的。
统稚的嗓音在风里飘着,从回忆里飘来,虚幻而清晰。
我想起来了,是我与轺以前的对话,原来先接受命运的是我啊……
师傅的话或许没有魔力,但现实有的。
现实已经让我相信,我不是个杀手,更不是一个能帮助轺的杀手。我是块磨剑石,而他是珍珠……
[你不是磨剑石,从不是。] 轺说话时一直是这样的陈述口气,但我只相信这样的口吻,相信这样一个冷漠、锐利、没有任何习惯、癖好而又善于等待的杀手……
[那我是什么呢?]不是磨剑石?难道我这个喜欢自找麻烦,想听听梧桐叶离枝的声音的人果真是杀手?是满手血腥的杀手?
[你是杀手,是讨厌血,并以千镜湖上的云石打造出来的匕首为武器的杀手,是……和我一起的杀手,唯一有默契,可以帮我的杀手。]
这大概是轺近十年来一口气说的最长的话了,在这个满月,在我面前……
依然是陈述的口气,依然令我信服……
[你的手很干净,没有血。]一双干燥而稳定的手猛的握住了我的双手并强行将它们向上摊起,握住我的手的是轺,当然是轺。这样的熟悉感只有轺才有。
他握的很紧,但我不疼。这样的一双手给了我勇气,去看看我自己的,满手血腥的手……
在银色的满月中,我终于低头看了,有点陌生的自己的双手,一双拿惯匕首的杀手的手……苍白的……没有血……
[轺,我的手上有血……]
[你……]握住我的手又一紧,现在真的有点疼了……
我轻轻的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双手。
[我的手上当然有血,我是杀手啊!]
我厌恶血,沾上衣服很难洗,我喜欢梧桐,想听那种甜美的犹如情人的叹息的声音……但如果与我比肩纵横江湖的是这双稳定而干燥的手,我宁愿满手是血的留在这个听不见梧桐叶离枝的世界里……
我知道这些话不用说,轺必定是懂的。或许以后我仍只能帮他补缺、善后……但这些事也是只有杀手才能为杀手做的……
师傅,我或许是块磨剑石,但我已经先成为杀手了……
也或许,当年抓阄抓对的人,不止轺一个,还有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