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泠萸

90、part 90

　　秦陌做了个很长的梦，梦到了他很短的一生。
　　福利院的生活自然谈不上优渥，但也没有那么糟糕。有政府拨款，还有社会捐助，果腹的三餐，御寒的衣衾，这些还是可以保障的。时逢年节，厨房也会为他们改善一下伙食，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领到善心人士捐赠的新衣服、新文具。运气更好一点就是被领养了，为了让他们在领养人面前表现的乖巧懂事一些，嬷嬷们会把被领养之后的生活描述的无可比拟的美好，所以几乎每个孩子都盼望被领养。
　　可当这份幸运降临在秦陌身上时，温柔的妈妈，慈爱的爸爸，漂亮的新家，吃不尽的好吃的，穿不清的新衣服，这些通通没有出现。养父养母领养他只是顾念着多年的夫妻情分，顾忌着把婚离了也许会比现在更糟，想领养个孩子聊作慰藉，把日子将就着过下去。结果真的把他带回家，却多了个时刻提醒他们没有亲生子嗣的标志物。日子没能将就过下去，反而给了他们一拍两散的决心。
　　养父养母离婚的时候，不再顾念夫妻情分的两人闹上了公堂。法官不支持退养，秦陌这个更显尴尬多余的拖油瓶被判给了当初主张领养他的养母。亏得连同他一起判给养母的还有夫妻俩共同购置的两处房产和大半积蓄，他也勤快知趣，才没被直接推出门去自生自灭。
　　养母再婚，被继父送到亲戚家的皮具店做学徒，秦陌还极力乐观着。有处容身，还能学到一技傍身，以后自食其力，不失为一条出路。奈何嫌他多余的继父不是把他推出门就不闻不问了，每逢月末继父就来看望他，顺便带走他那点寒酸的学徒费，美其名为他存着。
　　秦陌虽然年纪小，也没念过几年书，但他听院长讲过乌鸦反哺的故事。可就算是尽孝，他要孝敬的也是好歹养了他几年的养母，而非把辛苦赚来的那点学徒费给继父搜刮去买酒喝。
　　秦陌跟养母一提，养母直接甩了他一耳光，大骂他心思多，养不熟，当初就不该管他云云，继父也被激怒了。秦陌被狠狠教训了一顿，带着一身伤回了皮具店。哪怕小小年纪，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一个出生就被丢在福利院门外的弃婴，谈什么孝道？除了恐于犯下遗弃罪，没把他推出门去，那个女人又做了什么值得他感激孝敬的事？嫌弃吗？不给他饭吃吗？把他当佣人使唤吗？还是这样都嫌仁慈的欺压暴打？
　　秦陌为离开做准备时，带他的老师傅劝他不要冲动，说他年纪这么小，去哪都很难找到工作，不如忍耐几年再做打算。
　　秦陌没听老人的话，他从懂事起就乖顺着，忍受着，不可谓不认命，若非再也无力忍受，若非看不到一点希望，他又怎么拿的出离开的勇气？他不是赌气离家出走，而是逃离啊。
　　秦陌以为最惨不过找不到活做沦为乞丐，未曾想有些人生来就不被掌控命运的神明眷顾，他们被弃于不顾，他们被踩进泥里，连不得已的逃离踏上的都是通往地狱的路。
　　回溯起来，他这一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竟然是被人当成货物买下来之后。他有了老师，虽然不是太毒舌，就是太变态，但也各有各的可爱之处。他有了哥哥，虽然性格乖张，很难相处，动不动就骂他，威胁挖他眼睛割他舌头，但他其实挺疼自己的，正经起来是好哥哥呢。他还有了爸爸，还是两个，一个把他当早夭的小儿子看待，一个给他既当爹又当妈，操心受累又烧钱，还常被他折腾的不得安生。
　　真舍不得啊。
　　这些可是他放弃了自己换来的，说是迫不得已，又何尝不是得来不易？
　　真的好舍不得。
　　可是已经到终点了。
　　秦陌看着他舍不得的人一个一个从他面前走过，轻声道：“谢谢你们来送我。”
　　没人听到他的声音，也没人看到他在这里。他已经从起点走到了终点，这些人是来为他送行的。
　　秦陌目送那些来参加葬礼的人离开后，忽然有些好奇他的墓碑上刻了什么，会不会有人为他这短暂而坎坷的一生写一篇好一点的墓志铭？哪怕是假的骗骗鬼也好，他不想做人惨兮兮的，做鬼还被说真是个可怜鬼。
　　秦陌回身一望，发现墓碑前还站着一个人，他朝背身静静站在那里的人走过去，没有忙于去看墓碑上刻的铭文，而是偏头看他的脸，发现他眼角都没湿，悻悻道：“怎么说我也是因为你死的，来送葬连个眼泪都不掉，你是打算把我气活过来吗？活不了了，不死也被你气死了！”
　　龙一定定的看着被鲜花围拢的墓碑，也不知在想什么。
　　秦陌明知道他听不到，还是忍不住说：“不难过你还留在这干嘛？赶紧回家吧，我不用你缅怀，我不稀罕……”
　　龙一像是听到了，并且被他聒噪烦了，冷冷的打断了他：“闭嘴！”
　　“你听的到我说话？”秦陌惊讶的瞪大眼睛，伸出手看了看，再抬手到他眼前挥了挥，“看这看这，我在这里，看的见吗？”
　　龙一不看他，也不再理他。
　　秦陌试着戳了戳的侧脸，什么都没戳到，就像穿过了一层虚无的投影，他失望的放下手，问他：“你到底能不能听见？”
　　龙一还是不看不语。
　　秦陌不死心，转着圈喊话，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龙一好像入定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秦陌气的也不理他了，转身去看墓碑刻的什么，却见碑文被一大束歪下来的白菊遮住了，只能看到最上面的“吾”字，他试着去拿那束花，但就跟戳龙一的脸一样，手直接穿了过去，又气又没辙，自言自语的在那叫：“吾什么？谁立的碑啊？你吗？还是三爷？吾儿？还是我太子哥哥立的？吾弟？吾猫？啊啊！没听说过好奇害死猫吗？想让我再死一次是不是？”
　　秦陌回身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龙一终于开了金口，忍耐到极点似的呵道：“我让你闭嘴！”
　　秦陌下意识的缩了缩，反之一想，自己都死了还怕个屁，跳起来吼回去：“我就不！我替你挡枪，把小命都搭进去了，你还骂我！你有没有心啊？你是不是人啊？信不信我化成厉鬼掐死你？！”
　　一个比他还气愤的声音叫道：“你少跟我这撒邪火！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吗？他是替我躺在这吗？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来劲了！那帮傻逼是冲你来的，你这么有脾气怎么不把自己绞碎了喂狗？！他也是个傻逼，竟然舍了命去护你！”
　　傻逼是说我吗？
　　躺在这是说我还没死透吗？？
　　秦陌还在混沌里思索着，就听他太子哥哥吼道：“傻成这样也没必要治了，小涛，叫医生过来拔管！”
　　秦陌悚然大惊，拼尽全身的力气睁开了眼睛，视野里一片模糊，喉咙也发不出声音，急的心率骤升，床旁监护仪叫了起来。
　　剑拔弩张的兄弟俩同时看向病床，跟着同时冲了过去，一个喊小涛叫医生，一个去按床头呼叫器，还当被生生吓醒的秦陌转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