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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一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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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赵步光对赵乾永没有半点好脸色,他仍然每天傍晚到长乐宫用膳,有时宿在长乐宫,忙时直接睡在承元殿。
无论人事变幻,四季依旧不动声色,眨眼已入四月,赵步光依旧没有得到可以自由走动的特许。
白天都翠陪着赵步光一早一晚在玉矶池边散步,顾安之让她多运动。赵步光关上了所有触角,赵乾永不让她离开皇宫,派羽林卫把守长乐宫,她就真的没有再想办法出去。
一日,薛太后来了长乐宫,赵步光肚子已有些显怀,在自己宫殿里,出也出不去,也没人能进来,赵步光也不再亏待孩子,没有束腹。
薛太后只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显然,她不是要和赵步光谈孩子的事,直喝完半杯茶,薛太后才开口:“澹台是东夷皇族,你皇兄一直关着她,把玉阳宫变成冷宫,实在不妥。要是惹恼了东夷,两国开战,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想起顾安之说的,澹台素挖去了一双眼珠,而且那对眼珠子不知所踪,赵步光仍旧觉得心底发凉。
“母后说得是,可皇兄不允许我出去,现在我要见他一面,也一样只能等他来。”
“皇上每日都来长乐宫,宫里已经人尽皆知,再这样下去,后宫必将大乱。”第一次薛太后露出了担忧,这个比谁都强势的女人,对儿子的选择也十分无奈。
薛太后目光逐渐坚定起来,她做出了决定。
“是本宫授意贵妃带你离开皇宫,你的心不在这里,本宫知道。”
赵步光醒悟过来,怪不得澹台素态度转变如此大,如果有薛太后撑腰,她才会毫无顾虑送她出宫。
“本宫已将此事都告诉了皇帝,可皇帝,早已经不是追着本宫问怎么办的小儿了。他有自己的主意,如今他非你不可,想必会听你的话。贵妃虽傲慢,却是东夷贵族,东夷与我大秦相隔虽远,但澹台素的亲舅舅,一直暗中运送东夷士兵伪装成商人混在大秦。一来人数不众,二来只要澹台素一天得宠,她舅舅就不会对大秦如何。所以她进府时本宫就告诉过皇帝,对她的恩宠要有别于其他姬妾。皇帝一直很有分寸。” 薛太后缓慢地说,有意看着赵步光。
那目光无疑是责备,赵步光对澹台素有同情,但对薛太后的态度却不以为然。
“皇兄有自己的主意,他要是肯听我的,我就不会困在长乐宫里寸步难行了。母后高估了我。”实在赵步光已拿定主意要劝说赵乾永释放澹台素,却不想给薛太后这个脸。一肚子唯物论的赵步光从来不认为赵乾永迟到的叛逆期是为了自己,只不过内因决定,他长大了,有了一帮为自己所用的朝臣,权力让他渐渐不再受制于人。
这足以让他摆脱旁人约束的权力,是薛太后为他谋划的,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薛太后沉默了一瞬,看向赵步光微微凸起的肚子,初夏时节衣衫单薄,赵步光歪在躺椅上,见薛太后看她,自己也低下头,轻轻抚摸腹部,每当这种时刻,她内心的躁动都会平复下来。生命总让赵步光感受到说不清的神奇,人从生到死,本来无一物,其中玄妙无法细说。
“都道皇帝因为你私自逃出宫将你幽禁长乐宫作为惩处,本宫看来,他在保护你。”薛太后板正的脸松弛下来,即使保养良好,眉梢嘴角依然被时光镀染上了痕迹。在薛太后示意下,宫人都退出了寝殿。
薛太后身体前倾,手搭在赵步光手背上,见她没有挣脱,放柔了语气,“要是你说的话,皇帝会听。本宫让贵妃送你走,并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人,只不过是为了你。”
赵步光不吭声。
“本宫亏欠静儿的,能还一点是一点,她认可了你,本宫自然也认可你。”太后撩起赵步光的袖子,看她还戴着那只镯子,欣慰道:“你果然是有了端王的孩子,静儿很喜欢小孩,她知道一定会很高兴。”
薛太后竟像是不知道静贵妃已离开了中安。赵步光垂眸掩饰诧异,轻轻放下袖子,低着头说:“我只想这个孩子平安出生,健康长大,宫里有太多危险。但如今也没有办法了,皇帝要我留,我只能留。与其与他作对硬碰硬,长乐宫反而很安全。”重兵守住了她没办法离开,也守住了没有人能轻易害她的孩子。
“你在皇帝身边,他愿意听你的,本宫只求你记住一句话,”薛太后认真看她,清晰地说,“只有大秦的江山太平了,才有每一个人的平安。”薛太后拍拍赵步光的手背,不再多说,起身离去。
晚风送爽,在玉矶池边做了一套没有广播的云浮广播体操,赵步光一手支撑住发酸的腰,满头大汗地挺起身。都翠忙跑过来给她擦汗,搀扶她在湖边缓慢走了两圈,才进入内殿。
晚膳按照顾安之的方子,这几日都吃的药膳,赵乾永也已经有几天没有来过了。
用完饭,赵步光找来都翠,朝月为二人捧上茶,赵步光目光在朝月缺了的小指上流连片刻。
她近来一直是懒懒的样子,赵步光不说话时,都翠也乖巧地坐着,她很擅长自己打发时间,从不打扰赵步光休息。苏烟的教导令她越来越像个大家闺秀,除了偶尔实在憋不住眼珠瞪得圆溜溜的。
有她陪着,哪怕不说话,只是呆在一个空间里,赵步光也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宫侍禀报赵乾永来时,都翠就要起身告辞,赵步光没有拦她,走到门口,都翠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
苏烟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离开。
赵乾永照例先问过赵步光的起居,也对她不说话只点头摇头的不敬举动很纵容,似乎他一直就是这么依着她,顺着她,而她成日里只顾无理取闹。
就在二人无话可说之际,赵步光开口道:“明日我想去玉阳宫小坐。”
赵乾永叫王祥福进来,吩咐带哪些人跟着,王祥福领命出去吩咐人,赵乾永对赵步光说:“澹台心情不好,脾气暴躁一些,你多注意安全。”
赵步光本准备了一些理由去说服他,赵乾永这么容易答应了却是好事。听他这样说,赵步光冷刺道:“你冤枉了她,她那样的性子,自然不会像只沉默的羔羊,忍气吞声下去。”
赵乾永已很久没听过赵步光说这么长的话,屏息等了等,她却好像不想再骂他,自斟自饮起来。
“她调唆你出宫,朕不可能不处罚。”
“那你最该处罚的是薛太后,太后让澹台素私放我出宫,”赵乾永面上没有意外,显然他也知道这事了,“真正着手操作,真正想要出宫也真的跑出去的人是我,你既没有胆量责备太后,也包庇容忍了我,却让澹台素丢掉了一双眼睛。”
“不止放你出宫这一桩,你根本不知道,她勾结皇后身边的宫人,害死了朕的儿子,这笔账朕不跟他算,该和谁去算?”
霎时间,赵步光避开了赵乾永的眼光。
赵乾永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微蹙眉头,“你知道?”
赵步光不说话。
赵乾永抬起她的头,迫使她看住他的眼睛,而赵步光一脸倔强,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半晌,赵乾永冷笑出声,松开赵步光的下巴,“朕以为后宫中至少还有你是可以相信的,原来你也……”
“你怨责后宫的妃嫔,难道没有想过她们为什么争风吃醋怨念横生?”赵步光嘴角流露出冷意,“闵妹茗死时,是你一手捏碎了后宫女人们的梦,她们甚至连怀孕都不敢,因为有孕或许是一条死路,被皇帝一个看不顺眼就捏死了亲生骨肉怎么办?你怀疑刺客是澹台素派出,将澹台素幽禁,那日在望月楼,你看清了刺客的模样,却立刻杀死凶手,甚至毁尸灭迹,你有因为此事审问过皇后吗?同样是从你少年时跟着你的女人,你都处置不公,何况是其他妃子。要是有一个稳固的依靠,哪个女人不想去依靠?在后宫,你没有人可以相信,是因为你也不相信任何人。”
“朕信任你!”赵乾永握紧手掌,痛苦地发出低吼,犹如一头被圈禁的困兽,抬起愤怒的脸,“你却没有相信过朕!”
好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赵步光大笑起来,笑得肚子疼,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要是你信任我,怎么会派红蕉监视我?”
赵乾永不说话,眼圈激动的红色渐渐消退下去,他正襟危坐,说:“那朕怎么做才是应当?处置皇后?澹台素也不是无辜。”
“后宫的女人,哪一个手上是干净的?要是细细算起来,恐怕你要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赵步光顿了顿,递给赵乾永一杯茶,说话声轻如梦呓,试图安抚赵乾永的愤怒,“不如宽恕她们的过去,真心实意去爱护她们,爱护你自己的女人。”
从十三岁到适婚年龄,赵乾永就习惯了身边有众多女人,她们是平衡势力的纽带,也是夜深枕边的可人。成为皇帝之后,他越来越忙,权势越来越大,后宫越来越复杂。赵乾永没有那个精力去细细分辨,究竟谁对他是真心,谁又是假意,索性将所有与自己有利益牵扯的女人都归为是虚情。唯独闻人欢不同,她陪伴他长大,刚登上帝位那时候,除了在凤栖宫,在哪里他都感觉不到“家”的存在。只有在凤栖宫里,同闻人姐弟坐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只是个简单的一家之主。
即使最宠爱闵妹茗时,一时冲动他也说过要废后的话,但真要让赵乾永废后,他也是会犹豫的。
所以在望月楼看清刺杀赵步光的是春如,他立刻将人扑杀,并下令焚尽尸体,在闻人欢面前也没有提起此事。
赵乾永微微睨起眼睛,眉峰松动,拇指缓慢地在食指关节上搓弄。
什么时候开始,闻人欢再也没有在凤栖宫和他你我相称,什么时候开始,凤栖宫也变得同其他宫殿一样,都一样冰冷。
后宫是他的家,这些女人都是他的妻子,他却再也不能信任任何一个枕边人。
赵步光没有说错,不是他的女人们推开了他,而是他的任意妄为将自己放到了一个杳无人迹的绝境之中。
可有一点赵步光不明白,他每天走出承元殿,不自觉就想到长乐宫,无数次走到别的宫殿门口,也会命宫人调转方向。赵乾永不是个青涩少年,他很明白,对眼前的女人他已经缴械投降。而她怀着别人的孩子,还在这里喋喋不休为后宫的女人求情,虽然她用了激烈的方式来劝说他,没有一句不是在严厉责备,但正因为是她的责备,他才会去细想做错过什么。
从赵乾德上书自请去和亲,她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也虚弱。有时赵乾永来得早,就会看见赵步光在湖边锻炼,她满头大汗地运动,实在累得狠了就在池边石墩上坐着休息,那种时刻,她的脸上会有些茫然,遥遥望着玉矶池的边界。
听朝月说她怀了赵乾德的孩子,赵乾永第一反应确是要她拿掉孩子,她要是不愿意,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掉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
但亲眼见过她为了孩子可以平安出世,毒发时不吃解药,一味忍耐常人难以忍耐的痛苦,赵乾永不再敢逼迫她,他知道为了这个孩子,她可以永远怨恨他,也一样可以为了这个孩子,原谅他曾经的利用。至于男女之情,根本不是赵乾永眼前能奢望的。可越是看不到确切的希望,就越是渴望,他可以整夜整夜在赵步光的寝殿外发呆,一筹莫展,却也无法放弃,因为她就在这宫里,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仿佛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
看赵乾永沉默,赵步光也不催促,自顾自喝完茶,将紫砂壶盖揭开,晃了晃茶壶,茶叶打着旋儿在壶内流转。
当赵步光盖上壶盖,赵乾永说:“要是、要是朕照你说的做,你会留在皇宫里,再也不离开吗?”
赵步光没有说话。
赵乾永急切地说:“不止这一件事,以后的每一件事,朕都可以依你。只要你像现在这样,好好和朕说话,凡事为朕考量,即便你不愿意成为朕的妃子,朕也不会勉强你。”赵乾永急于得到想要的答案,拉住赵步光的手,茶壶歪在桌上,还剩下的一点茶水溢在桌面上,他半跪在席上,上身前倾,看上去像一个现代求婚的姿势。
一时间赵步光觉得五味杂陈,她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因为赵乾永的示弱而觉得内疚难过,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不喜欢赵乾永,而赵乾永又不像现代任何一个男人,可以由得她去拒绝。
最后在赵步光的坚持下,赵乾永松开了手,颓然地低下头,他嘴角牵起弧度,摇了摇手,“不用、你不用现在回答,朕可以等。”说着赵乾永起身,高大的背影显得落寞而寂寥,“朕可以等,无论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