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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冬葵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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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方洞天其实倒不是完全与世隔绝,虽然白家三口足不出户,有些居民却会外出游历。
更何况居民多半是修炼有成之士,洞天日月中不事生产,所需物资都是从外界买来,细究下来,联系从未断绝。
桃花源的名声便渐渐传了出去。
不过那是许久之后的事情,当下,在烛龙之鳞上寄托一缕神念之后,青衣男子便成了桃花源的一员,他干脆利落地抛弃了此世的名字,仍旧被以池弈羽相称。
对于他的到来最开心的便是白尧姝,此地隔绝人世,居民不多,虽然大家都对她十分亲切宠爱,毕竟身份年龄相差太大,哪怕父母之外最常陪伴她的小侍女有笙,不过外貌年幼,其实是修行几百年的一只云雀,跟她关系亲密的厨娘,看着是年轻女子,其实是修炼千年已经成为地仙的一株桃树。
而如今以池弈羽自称的青年男子,漫长渡魂中,抚育过孩子,也当过书院夫子,很擅长和少年人相处。
白家夫妇虽然都是非凡之人,倒没想过把白尧姝培养成才女。白执渊连教她认字都不积极,生怕她读书知道了外面的世界便心生好奇,白静微想教她女红厨艺,又想在这洞天日月中她恐怕不会成亲嫁人,那些技艺学之无用,便算了,因此白尧姝每天除了玩乐还是玩乐。
现今池弈羽教她琴棋书画,她倒是很愿意跟着他学。
或许因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池弈羽一举一动都飘然出尘、俊美无俦,白尧姝就算不想模仿,也会喜欢呆在他身边。
在这与世隔绝之地,青衣男子不再外出诊治,也缺乏实验对象难以钻研医术,每天多半都是陪伴白尧姝。
除此之外,做的最多的是抄书。
他偶然发现白府中藏书极富,天下多灾,每次朝代更迭,许多珍贵书籍保管不当,毁于一旦,这里有历朝历代的文书副本,还有许多他只听闻过或者闻所未闻的孤本,甚至许多修行门派的真传道统。
他游历四方,辗转几世,见多识广,对藏书还可有所补充,索性默写下来,充入书库。
白尧姝还当他喜欢写字,缠着父亲捉来一只手指大小的墨猴,在他忌日送给他当礼物。
他好不无奈,旁人都是过生辰,独他是过忌日。
白尧姝根本没有对死的概念,只是当年父母带她祭拜过池弈羽,她就当忌日是和生辰差不多的东西了。
白执渊出手哪有凡物,这只墨猴是真正的灵物,不吃瓜果,而是以墨和书写时诞生的那一股文气为食,若要饲养,最好以主人的血混合制成血墨喂养。
他给这只浅灰色的小猴子起名星团,亲手削木凿刻,做个笔筒给他当窝。
青衣男子虽然是后来者,融入的却很快,不仅因为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也因为桃花源的居民都是由白执渊联系起来,互相之间不见得熟识,往来中都不会过问彼此来历。
而既然在此定居,便是一家人,闲暇时可以弹琴、下棋、切磋、作画、共饮,总能找到人相伴,更别提还有个天天缠着他的白尧姝。
树林边缘草庐的主人有一手高明棋艺,他常去讨教,输多赢少,草庐主人是个一头白发,沉默寡言,面目平凡甚至有些模糊的男子,他们对弈许多次,互相之间都还没通过姓名。
镇上有几个住在一起的青年是不知哪一派的师兄弟,衣着都是一般的蓝白服饰,每日清晨在溪边练剑,他偶尔与他们比剑,他们十分乐意与人切磋武艺,绝口不肯论道。
白府的管家陈付梓从东海就开始追随白执渊,是白执渊最信任的部下之一,看着英武挺拔、威风凛凛,其实是个性情颇为和善的老好人,还有点婆婆妈妈,常常关怀他的饮食起居。
白尧姝的侍女有笙,虽然身份上是侍女玩伴,却总以白尧姝的长辈自居,一口一个小尧姝,对他通常不太客气,他察觉得到有笙是还怕他会勾起白尧姝对外界尘世的向往,无论他言行多么小心都没用。
厨娘云昧曾受过白执渊大恩,因此总是以仆从自居,对寄居白府的他也称呼少爷,她是植物化形,善于沟通地火,对植物特性把握也很准确,因此不仅擅长厨艺,也很擅长用药,他时常与她探讨,互相印证,获益良多。
白尧姝跟着他学这学那,竟然没有丝毫惰性,也没有少年人通常的心性不定,或许因为长年缠绵病榻已经让她养成乖巧的性子,即使痛苦的记忆大部分忘却,耐心却存留下来。
日子只有欢欣,没有苦痛,那些漫长的纠缠他数百年的绝望都渐渐远去淡去,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便是时常到池弈羽的墓碑前去看一眼。
青衣男子并不知道自己看镇魂鼎的表情一次比一次温和。
他知道自己举手之劳,做过不少好事,但他从未如此直观清晰地看到,他因为所做之事,始终在这一处,被人惦念,被人庇佑着。
镇魂鼎上源源不绝的祈福之念,终究令他化解了一些对世人的鄙薄,但心底的戾气始终不曾消解。
几年的温情对于他是不够的,他从不吝啬承认,世间有美好之事,只是对他来说最大的诅咒和噩梦,是所有美好之事都太过短暂,终会失去,从无幸免。
时日安然,岁月静好,在这个世外桃源中,没有天灾,没有人祸,没有死亡,没有别离,除了日渐老去的白家夫妇,时间几乎是停止的。
但是这里除了白家夫妇之外,还有一个肉体凡胎,便是池弈羽。
他不畏惧苍老,不畏惧死亡,可他畏惧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即使他仰仗渡魂之术续命,对这个法术却充满痛恨憎恶。
这具身躯的极限终究是慢慢到了。
想活下去他就必须出去寻找下一个活人的身体,桃花源遗世独立,白执渊不阻拦任何人进出,他却充满担忧,他怕渡魂就回不来了,回来了也不会再被接纳。
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这句箴言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头上。
身体的败象还未显露出来,精神上的异常已经被发现,不是别人,正是成天和他在一起的白尧姝。她还是十几岁,白执渊对她在病床上空耗的十四年万分愧疚,打算让她补足了童年再长大。时间在她的精神上毫无痕迹,她始终天真烂漫,见他有心事,就问:“弈羽大夫干嘛不找爹爹啊?爹爹都做不到吗?”
她还是叫他弈羽大夫,总纠正不过来。
他料不到会被这少女看出痕迹,但他们日日相处,这好像也没什么奇怪,苦笑一声,却忽然心中一动。
白尧姝眼中,这方洞天日月的主人,她的父亲,自然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无所不能、有求必应,在他眼里,执渊大人未尝不是经天纬地之才。
白执渊和白静微感情甚笃,经年不改,他入住桃花源后,和白执渊往来不算很多,可越在这桃花源居住,他对白执渊越崇敬,人妖相恋自古有之,起死回生之术始终被孜孜以求,挑战天命者从未断绝,然而谁还有这等夺天地造化之力。
他险些忘了,白执渊自己便是个蔑视天理命数的人物,他对于渡魂,又会是作何看法?
白执渊只道:“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渡魂之术固然很残酷、很狼狈、很耻辱,在白执渊看来,这不过是生的选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