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夏枯草 ...
-
白尧姝没有熬过第二年冬天。
就连长年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少女,都在最后时日中清晰地感到自己身体的枯竭,她已经不能进食水,昏昏沉沉无法醒来,却奇异地并不在昏迷中,而是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她闯过无数生死关,终究不可能闯过每一次。
时限到来之前,她终于从蒙昧中清醒,惊奇又欣喜地发觉父母的情绪并没有太过哀恸绝望,父亲喂她喝了一碗甜甜的药,母亲主动推开窗抱起她看了一会儿雪景,她在人世的最后时刻十分温馨,而后静静停止呼吸。
而她才刚得到真正的自由。
在备受折磨的少女呼吸断绝的一刻,蒙蒙光亮从她周身泛起,白执渊颤抖着伸手,抱起女儿已经油尽灯枯的身躯,还有一个淡得像个影子的白尧姝沉睡在原处,身形慢慢变得凝实,然后,就像过去挺过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无知无觉地重新睁开眼睛。
她虚弱的视线扫过床边的母亲和床帐外隐约可见的父亲,轻轻吐了口气,到半途就变成咳嗽,一咳就难以停下来,还要努力压抑别咳的太厉害伤到喉咙或肺。
白静微连忙为她抚胸顺气,忙碌好一通,她才缓过来,浅浅笑了一笑。
白尧姝忘记了片刻之前她对死亡清晰的感受,忘记了她刚刚看过的雪景,忘记了那碗和过去与众不同的甜甜汤药,虚弱地安慰床边的母亲:“这次不是又挺过来了么,娘放心吧。”
白静微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脸,身为普通凡人的惶恐、畏惧、怯懦,都在母爱的欣慰中淡化而去。
白尧姝对自己身上的变化一无所知,白静微却是知道的。
获悉少年神医亡故后,白执渊便有了某种预感,开始准备与天争命。
他自龙身转变成人,庞大法力百不存一,只是他身为应龙的内丹却存留了下来,另怀有一件异宝,在四海珍藏中都称得上珍贵无匹,乃是是他出生千年后前往龙穴试炼所得的一枚烛龙之鳞。
烛龙为三界演化之前、开天辟地的始祖,所遗鳞片有莫大神通,白执渊另外准备的一样也不差。
从女儿险些胎死腹中开始,白执渊就在想办法要保女儿的命,白尧姝出生不久,他打听到道家借用民愿的法门,立刻察觉到其中蕴含的庞大潜力,以及可作用的范围之广。
十几年来他施粥放衣、修桥铺路、资助学堂,收集来的铜钱可以堆出一座泰山,一枚一枚的铜钱,每一枚上面都附着一缕愿力,熔铸了九尊镇魂鼎,合九鼎之数。
白执渊身为东海龙王之子,寿命漫长,威望颇深,受过他恩惠的妖灵与地仙不计其数,更有情谊笃深的旧友,他通知其中知根知底值得信任,且有心避世不惧逆天的几位,加上忠心耿耿的部下,每人寄托一缕神念,耗尽内丹,以镇魂鼎为支柱,以烛龙之鳞为中枢,开辟了一个独立的洞天日月。
世间日月洞天,有十洲三岛、七十二福地,皆是天地演化之妙,白执渊硬生生开辟出一个天外之境。寻常洞天日月,自成一界,秩序完备,这个洞天日月的秩序,却全然由阵法中枢操控,手持烛龙之鳞者,在此处日月洞天便可无所不能,操纵生死更是不在话下。
白尧姝什么都不知晓,只道父母终于将她治愈,某一天开始,她忽地身体一日强健过一日,直至彻底痊愈,能吃能睡,能走能跑,每天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此前世间从没有一人如她这般存在,若是死后与生前别无二致,还能病痛全消,诸邪不侵,这世界众生怕死做什么?
凡人死后,魂魄方离开身体就会散开,七魄散逸天地之间,三魂前往轮回,要不然汇入忘川,洗去前尘记忆,要不然有极深的执念,滞留篙里,永远在过往记忆中徘徊,绝无可能如白尧姝这般失去身体,魂魄仍旧凝聚在一起,一如生前。
在这个日月洞天中,白尧姝的魂魄是活着的。
梦魂枝熬成的汤药,扰乱了她的记忆,她不记得自己已经死去,连过去千篇一律备受折磨的病中时日都渐渐忘却。
便如孩童开蒙之后,逐渐忘却幼时之事,她好似刚刚开始活在这世上。
脱离了沉重残破的病躯,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蓦然对白尧姝展现,从前与她无关的一切如今都环绕在她身边。
白执渊对她千般宠溺、万般呵护,她若眷恋春景,这一个春天便会久久不去,她若想赏叶落,秋天便会翩然而至,她若不喜苦夏,这一年便不存在夏天,她想看日出,一天之中可以日落又升十几次,她想画日落,夕阳会悬挂在天边好几个时辰。
跟随白执渊定居在这个洞天日月的皆为修炼有成之士,对天气时节都不甚计较,不然早被搞得怨声道载。
除此之外白尧姝的生活毫无变化,白执渊把能给的平安喜乐都给了她,她便在这一方天地中安然成长,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日月洞天的法则只会在其内部生效,白尧姝一踏出便会散魂,从前白执渊生怕女儿难过,在她缠绵病榻时从未对她讲述过宅院之外的世界,待她以魂魄之身复生,也收走了所有关于外界的书籍。
对白尧姝而言,整个世界只有这个洞天日月这么大,整个世界只有她从病愈起见到的这些人,世界的边界,就是环绕四方的树林。
直到她见到第一个外人。
那日清晨,白尧姝去树林里的一个小湖玩的时候,他十分突然,又好像自然而然地在林中出现,一身青葱色的布衣,和满林葱茏融为一色,看到白尧姝,便笑了一笑,他容貌普通,但是微微一笑,草木之钟灵毓秀全倾注在这一个笑里。
白尧姝怔怔地立在原地,对陌生人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青衣男子在这树林中徘徊一日有余,终于见到一个人,正要上前搭话,白尧姝忽地认出他,蓦然便放松了,奔上前来,抓住他袖子,欢喜道:“是弈羽大夫啊。”
青衣男子心中蓦然掀起惊涛骇浪,这是他两世之前用过的名字。
池弈羽少年成名,声传四方,是几年前数一数二的神医圣手,黄河下游先发水灾,后起瘟疫,他北上灾疫地区,只是有心救人,无力护身,反而被他救的病人所害。
作为池弈羽断气之后,在狂热的撕扯咀嚼他血肉的灾民中,他以渡魂之术抢占其中一人的身躯,却因魂魄与身体相容需要时间,无力控制身体,在混乱中被踩踏而死,之后又渡魂到一个灾民带着的婴孩身上。
那场哄抢、踩踏、搏斗的动乱中有上百人死去,上千人受伤,附近的草药本来就因为反复挖掘逐渐稀少,池弈羽一死,无人主持系统的采集熬制分发草药,即使许多百姓知道药方成分也无法继续配药,另外一些本着仁心来救援的医者见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惨事,纷纷离去,整个疫区立刻恢复成人间地狱,他渡魂的那个孩子也是在这种情况下饿死。
要不是白家派人来赈济,还不知这些灾民能活几人,当时他已经再次渡魂,到了一个封锁疫区的士兵身上,身魂融合的时候,被当做染病扔进疫区中,亲眼见到白家来人四处打听池弈羽的下落,率先动手的灾民和背后煽动的商人都被他们查出来私下处决,还以池弈羽的名义施粥施衣,劝灾民为池弈羽往生祈祷。
他冷眼旁观,不由失笑,白家倒是一片好心,可惜白费了,他是没有轮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