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红颜》猫了个咪

6、幽云王

　　沈砚说到做到，许她重孝出降，天还未亮便差人送来了一套制工十分精美的白色衣裙。那衣裳针脚簇新，花纹繁复而秀丽，虽是纯白颜色，却是以最上等的昭锦制成，在天光下看来泛着优雅的美丽色泽，许是托了这件低调华贵的衣衫的福，悠悠看着镜中的自己，即便是孝衣，穿在身上居然没有让人觉得她苍白憔悴，反而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盈盈意味。

　　今日她以赭凤帝姬的身份出降，鸾驾卤薄按照一国帝姬出行的制式来办，只是当悠悠看到“帝姬”的仪仗之后，忍不住瞠目结舌——

　　相府外停着一架四匹四驾的白色辇车，四匹高头大马毛色雪白干净。那车辇之前，十名佩刀侍卫前首导路，执着旗旌、金节、氅麾，金钺、卧瓜、节杖的宫人们安静地等候着她。悠悠转头看了看，车辇之后，另有四名名佩刀护卫，护卫之后，是豹尾班的侍卫，执枪的、佩刀的、带弓的，约莫又有三十多人。

　　“好大的阵仗！”
　　悠悠咋舌，“你们相爷，真是大方。”
　　身后的宫人没理会她，径直走上前来，尖锐的声音刺得她浑身难受: “崇明帝姬，请上辇车吧，相爷吩咐了，咱们还要在城内行上一圈呢。”
　　悠悠点点头，被扶上了那架华丽白辇。她坐定身子，看了看手中锦盒，那里面，是赭凤乞和投降的“降书”。

　　一封没有国玺之印的“降书”。

　　唇角勾起苦笑，悠悠抚摸着手中的锦盒，昨夜沈砚离去时，她情急之下背诵出的那段话，根本不是什么《八阵幄奇经》的总纲！
　　若是他再多追问细些，她这个冒牌帝姬只怕立时就会露出马脚……什么总纲，那不过是幼时父亲在她开蒙的时候，教她背诵的古籍经文。她的父亲不过是太史局的一名小小灵台郎，一生默默无闻，只钻在那些天文律书和诗词之间，又怎么会知道什么宝藏，什么奇书？

　　今日出降之后，她要立刻寻机会逃出太冲，逃出沈砚的掌心!若是被那个睚眦必报的男人知道她在骗他，只怕会死得很难看!

　　……至于传国玉玺，听闻覆国之时，赭凤的末代帝王就自刎在了龙座上。她想了又想，只有那心狠手辣的孙皇后有可能拿到玉玺。沈砚若是将赭凤的宫人囚禁起来，没有道理问不出玉玺的下落。

　　她再三回忆那日情形，崇明帝姬被那个黑衣青年带走之前，孙皇后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给过她……到底是哪里错了？传国玉玺，莫不是……在沐云霄那里？

　　想起逃亡在外的靖王世子，悠悠只觉得一阵甜蜜，一阵心酸。十几岁的少女情窦初开，她在赭凤大内第一次遇见他，紫袍玉冠的青年，说不出的风流俊美。皂玉靴踏着青石砖上的融融春光，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偷偷的恋慕他，可是怎么样呢？情谊不能说出口，她是个小宫女，他是素有才名与贤名的皇亲国戚，是赭凤多少贵族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她和他身份悬殊，简直是云泥之别。她以为他记不住这个灰扑扑的小宫女，可是后来的几次或巧合或约定的相见，他却同她说，在深宫里遇见她那次，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那是什么时候？你第一次见到我？
　　穿着宫女衣裙的小姑娘追问着，果子般可爱的俏脸上有淡淡的红晕。那人却温文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笨丫头，我不说，你自己想。
　　我想不出。
　　想不出……那便等下次你我见面之时，再告诉你。

　　下次你我见面之时……
　　谁知还没等到“下次见面”，大昭和北遥人就已经来了。赭凤国都被破的前几天，她便隐约听闻传言，靖王府的谋士们，在眼见已经无力回天之后，找到仍旧坚持在前线督战的靖王世子，以保存皇族血脉为由，护卫着他不知藏匿去了哪里。

　　悠悠绞尽脑汁，只觉得头痛欲裂，这样胡思乱想着，她的辇车已经走在太冲城内最宽阔的羲和大道上。眼前，大内皇城已经遥遥在望。
　　远远城楼上站着一人，秋日阳光太好，她眯起眼睛去看，隐约觉得应该是沈砚。小皇帝在金銮殿上等她来朝拜，他这个“立皇帝”居然站在城门楼上亲自监督她“游街”吗？

　　鸣锣开道的巨大声音传入耳中，震回她的心神，围观的百姓私语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哇，这么大的阵仗，咱们大昭真是给足了这亡国帝姬面子！”
　　“可不是么！要我说，枷锁一套，直接拉去天牢就好了……”

　　她侧目去看，那些拥挤在街边的人们，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的表情，好奇者有之，痛恨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居然还有不少女子盯着她的衣裙，露出艳羡的表情。
　　悠悠坐在辇车里自嘲地想，这也许……是她一生里最美丽庄重的时刻了。

　　“说什么呢，那好歹也是一国的帝姬，听说赭凤允许女子即位，这辇上坐的，还是个储君呢！”
　　“啥储君，还不是输给了咱大昭和北遥……说起来，听说那北遥派来的使节还没有到呢！”

　　北遥使节还没到？
　　她闻言悚然一动，还没待细想，身后的长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队穿着铁甲的骑士突然出现在羲和大道上！那队骑士约有二十来人，身形具都十分高大。马蹄腾踏的隆隆震动声，犹如天边滚滚闷雷。

　　当先一人骑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那黑马龙首豹颈，鬃毛蓬发犹如猛狮，腾挪之间的雄健之姿也同它背上的黑甲骑士一样惊心摄魄——那人坐在马上，右手中握着一只长长陌刀。他的身形高大颀长，若说大昭的沈宰相俊美奇秀犹如修竹，那这个男人，就是天生带着风雷猛兽。

　　“是北遥人！北遥人来了！！”
　　人群之中有人发一声喊，立时骚动之声更大，人潮大批地涌动起来，向着长街上载着赭凤帝姬车驾涌来！
　　那原本拉着车辇的白马许是被人群惊到，突然之间人立而起发疯似地奔腾起来！受惊的马匹四处冲撞，一时之间人群惊叫之声，奔逃呼救之声，惊马长嘶之声四起。

　　那辇车如何经得起这样的冲撞？白辇上一身孝衣的崇明帝姬，被震得东倒西歪，突听“砰“地一声，接着便是呼痛之声，原是她的额头狠狠撞在了辇上。悠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立刻站立不稳，居然便向车辇下跌去——

　　“崇明帝姬！你以身侍贼，卖/国求荣！”
　　混乱之中，一个商贩模样的男人手中举刀，居然趁乱向她刺来！

　　“啊——”
　　悠悠尖叫一声，狼狈地翻身躲开刺客一击，转身之间，那人举刀又向她刺来！
　　“沈砚！你混蛋！你派来的侍卫都是摆设吗！”
　　恐惧激发了怒气，悠悠叫骂着，额上剧痛，她手中又无武器，慌乱之中只得举起手中装着降书的长长锦盒去格挡。

　　咔的一声响，锦盒被刺客砍成两半，卷起的降书跌落出来，那刺客紧盯着她眼珠都已恨成红色，悠悠骇得惊叫一身，转身便跑！
　　“背叛赭凤的女人！去死吧！！”

　　悠悠觉得脑后生凉，身后一阵劲风袭动，她用尽全力往人群中挤去——
　　耳畔隆隆马蹄之声又起，她眼前倏然之间一片黑影袭落，腰间一紧，有人抓住她的腰带，将她娇小的身子提了起来！接着，那人右手一柄长长的黑色陌刀探出，当头横拍向刺客！只一击便将刺客手中的短刀击得飞了出去！

　　金铁交鸣的声音震动耳膜，悠悠觉得脑中一阵阵发懵，转头去看那救了她的黑甲骑士——
　　那人的面上居然带着半片黑铁面具，雕刻得粗犷古朴的黑色面具遮去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古铜色的肌肤的下半张脸，和一双茶色的眼眸。
　　而那双眸子却正在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眼神露骨而充满兴味。他的唇角翘翘的，像天生含着笑意。。

　　“赭凤余孽还有同党！”
　　黑甲骑士喝了一声：“给我抓活的！”
　　马上的铁甲骑士们齐齐应了一声，那人又转过头来看打量她，视线从脸到胸，从胸到脸，口中居然还啧啧有声：“原来崇明帝姬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虽然是个小美人儿，但少了风情，可惜可惜……”
　　他说着就摇头，左臂却仍旧紧紧揽住她。

　　“你是谁！放我下去！“
　　悠悠并不觉得在这个人的马背上比在人群里更安全，她瞪着那张面具脸，手上使劲拍打那只禁锢在腰间的有力臂膀。

　　她越拍，他揽得她更紧。悠悠急了，伸手去揭他的面具，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脱口叫道：“你就是幽云王！”

　　“我叫萧野。”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因为面具被揭去而动怒，露出全貌的北遥幽云王有着充满异域之美的深目高鼻，并不像她想象的北遥男人一样面貌粗犷丑陋。相反的，他不同于沈砚带着清冷傲兀的俊美，这张脸有种磨砺风霜之后的雄性阳刚之美。

　　“哎呀，我觉得那只沈狐狸在瞪我了。”
　　萧野眯眼望向城楼上的大昭宰相，唇畔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

　　左臂环住悠悠，探手握住缰绳，两条长腿一夹，猛然策动他胯/下的骏马。那马儿短嘶一声发蹄便向皇城奔去，悠悠一个不及”咚“地一声撞向萧野的黑甲，他发出一声笑，换来“赭凤帝姬”一个大大的白眼。

　　皇城城楼上。
　　灰衣的殷商站在沈砚身后，低声道：“相爷，果然不出您所料，赭凤的余孽真的会来刺杀崇明帝姬。”
　　沈砚的声音冰冰冷冷的，似乎还有一丝心不在焉，反问道：“殷商，你觉得沐云霄真的会那么蠢？”

　　殷商垂首道：“是……属下愚钝了。”

　　“沐云霄想要取代崇明帝姬，名正言顺地成为赭凤复国唯一的继承人，这帮来刺杀帝姬的蠢货，正好让他以‘卖国求荣’为借口，让帝姬成为那些赭凤遗老余孽眼中的罪人。”
　　嘴角带着哂笑，他的双眼却望着长街之中黑马上的两个人——那黑甲的幽云王与白衣孝服的赭凤帝姬，这么看上去真是男俊女俏……方才那一出英雄救美，若不论那周遭纷乱景象，当真是好一幅美如画的场面。

　　沈砚淡淡地续道：“到时候，在他口中，来刺杀帝姬的人会变成来营救帝姬于水火的义士，而崇明帝姬因着‘贪恋富贵荣华’，肯定不会对被擒的义士出手相救……沐云霄并不笨，我许了崇明帝姬这样的仪仗出降，也并非全然是做戏。若萧野再晚一点出手，长孙晟自然也会救下帝姬。”

　　“所以，崇明帝姬是沐云霄的弃子？”

　　“说她是弃子，还为时过早。”
　　城楼上的风拂起沈砚的大袖，他将双手拢入广袖之中，再望了一眼城楼下策马而来的幽云王。在他的臂膀之中，白衣素服的崇明帝姬也正好抬起头来，看向大昭的宰相。

　　他一笑：“走吧，我们下去，迎一迎那只远道而来的‘北遥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