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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风起青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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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谢零气喘吁吁奔进来,话都说不囫囵,“三娘子……快!快……带小郎君走!”
谢兰修脸色煞白:“怎么了?去哪里?”
谢零狠狠喘了几口气:“陛下彻查营阳王废立和暴卒的事,傅亮、徐羡之都……都死了……下头……下头就该是我们这里了!”
“姐姐!”谢世祥年纪虽小,却懂看脸色,老管家一脸惊惧的泪痕,姐姐白得如竹纸一般的脸,都让这小小的人儿明白:家中出大事儿了!
“甭管去哪儿,比在这里待毙强!要么……”谢零左右向空望望,“要么带小郎君往北边走,去郎主那儿。郎主那儿有荆州的三万精兵,又有与先帝运筹帷幄、打赢无数恶仗的经验,他那儿总是一块栖身的地方。”
正说着,四围似乎听到兵马喧嚣的声音。谢零道:“走后门!”谢兰修已经几乎绝望,然而看着年仅五岁的谢世祥,害怕得发抖,紧紧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可怜模样,谢兰修不得不咬紧牙关,半拖半抱着弟弟,跌跌撞撞直往后门而去。
后角门平素洒扫的人早已呆在那里,谢兰修到了门前,角门外却传来“砰砰”的敲门的声音,谢零凑到门缝上一看,恰巧看见一柄寒光闪闪的铁制大刀,刀锋刮在门板上,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尖锐声音。接着,外面的人边撞门便叫道:“快开门!若是等老子把门砸开,非让老子的刀见见血不可!”
这情形是谢兰修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可怕的一幕,她紧紧抱着弟弟,只感觉两颊不断有湿湿的泪水流下来——而她,竟不知自己居然在哭。欲待对弟弟说些什么,才发现嘴唇颤抖得厉害,半天一个字都咬不准,许久才听见弟弟谢世祥带着哭腔、却强作镇定的声音:“阿姊不哭,阿姊不哭……阿祥护阿姊周全!”
谢兰修只觉得嘴唇边都被泪珠坠得难受,一滴泪水流进嘴里,咸涩得根本无法润泽她干燥的口腔。终于,谢兰修听见自己的声音:“谢零,开门吧。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犯不着你们为我俩担着危险……”
早有人按捺不住,上前拉开门闩:“军爷!我们只是谢家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刀从那人腰后伸出,雪白的钢刃上包裹着鲜血,少顷才缓缓滴下,又过了一会儿方始看见如注的鲜血从刀刃与人体交接处喷涌而出。
“奶奶的!”杀人的一身军服,一脸凶恶神色,“叫老子敲了这么久的门!”骂完,尤不解气,在那仍在呻唤的身体上又补上两刀,见那具□□痛苦宛转在地,好一歇不动了,才满意地在尸体的衣物上揩抹自己刀上的血迹。
喷溅而出的鲜血让素来娇养在闺阁中的谢兰修只觉一阵眩晕,牢牢把谢世祥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怕这可怖的一幕吓着他——然而,谁又知道,下一幕可怖的景象,是不是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谢兰修觉得脊背蹿上来一阵彻骨的寒意,然而倒是明知必死无疑了,反而有了勇气。谢兰修睁开双眼,定定地瞧着杀人的兵弁:“不要为难其他人,你们要找的是我——我是谢宣明的女儿!”
这声音竟比她自己想象的要镇定得多,谢兰修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带来了力量,看着眼前喷血的尸体似乎也没有先时害怕了。反而是杀人的兵弁,愣了愣,盯着这个勇气卓绝的十四岁女孩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瞪得滚圆,怯意却被压制在牙关之下。那兵弁缓缓放下刀,过了好一会儿才向身后大喊:“在这里!谢家的人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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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隆端坐在太极殿中,不时听到飞马报来的消息:“徐羡之自尽身亡”“谢世休逃亡被擒”“谢家幼子谢世祥和次女谢兰修被擒”“谢嚼被擒”……于他,都是好消息,刘义隆脸上露出一点淡笑,虽然淡得微乎其微,却是发自肺腑的笑意。
殿上与他一起听消息的是王昙首、到彦之和刚刚快马来到建康的檀道济。此时,除却檀道济,几位大臣都是满脸浮上笑容来,王昙首道:“恭贺陛下!”
刘义隆淡淡道:“现在还未到恭贺的时候。”转头看着檀道济,脸色肃穆:“檀卿!眼下最可担忧的便是谢晦在荆州的三万精悍兵将了。谢晦从先帝征伐,朕那时年纪尚幼,只知谢晦谋略机变绝佳,是不世出的奇才,如今又重兵在手,朕此次以北伐的名义突袭荆州,不知有几分胜算?”
檀道济眉峰微蹙,半日不曾答话,刘义隆倒也耐心,静静在大殿上等着,终于等见檀道济抬头,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先是请罪:“臣檀道济,原也随着谢晦、徐羡之谋划废立营阳王的事,蒙陛下不弃,恕了檀道济的罪过,如今伏涕感念圣恩!”刘义隆连忙安慰:“当年形势所逼,怎好怪卿?何况谢晦、徐羡之弄权,卿并未参与;谢晦、徐羡之谋杀营阳王,卿亦未参与。檀卿是国之柱石,朕倚重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檀道济与谢晦原本倒是惺惺相惜的同僚好友,虽有不同政见,但私底下常抵足而眠,饮酒下棋,抚琴作诗,常有知己间相得的乐趣所在。如今亦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反戈相向。——不过,为国家计,檀道济也觉得谢晦弄权太过:不光在刘义隆身边安插自己的亲信,而且独揽天下重兵重镇,谢家儿郎都在朝中担任要职,把持国家命脉……如此张狂,怎能不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呢?檀道济因回奏道:“臣昔日与谢晦同从先帝北征,谢晦长于用计,入关时献上用兵十策,其中倒有九策应变得当,因而他多得先帝器重。臣以为,若论才略明练,谢晦确实少有匹敌。”
他抬头望望刘义隆脸色凝重,又道:“但请陛下放心。谢晦素来在先帝幕府,纸上谈兵,从来未尝孤军决胜。战场上波诡云谲,瞬息万变,带兵之人,除却谋划之力,还要有养兵之恩,才能上下同欲,克敌制胜。如今他自请把守方镇,而荆州的人原是陛下旧部,他们的心是归陛下还是归谢晦?一想可知!再者,谢晦尝与臣共同把用兵之计记录成册,只不过尚未成书,因而,臣洞悉谢晦的智谋,而晦只知道臣的勇力,他便算不得知己知彼。陛下欲讨伐谢晦,臣有七成的把握,可以将他击败。”
刘义隆舒了一口气,笑道:“檀卿!朕要的就是你这句承诺!”
檀道济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般又说:“谢晦儿女都在京中,兄弟也在建康任职,他素来是重情的人,陛下若想乱他阵脚,不妨……”下面要说的是伤阴骘的话,檀道济实在有些出不了口,尤其想到谢晦两个玉人一般的女儿,自己都觉得自己作孽。
而刘义隆心里却明白得很,他修长的丹凤眼似乎凝视着殿外,目光漫漶无端,白皙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御座的乌木扶手,终于开口道:“彭城王妃是出嫁之女,向例不算在谢家人中。其余的,谢晦之兄谢绚、谢曕已经过世,谢晦之弟谢嚼,谢晦之子谢世休、谢世祥,谢晦之女谢兰修……”
说到这个名字,他眼前出现了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那日她随姐姐彭城王妃前来玉烛殿中请安,清音如玉石相击,容貌似入画天女,虽然一直低眉顺眼不大直视自己,但少女灵犀一动的偶尔一瞥,眸子似电石火花般与自己目光一碰;背顾缃裙时似若有情的宛转仪态;还有应答时与自己不谋而合的兴致爱好……刘义隆觉得心里似乎抽地一痛,清了清喉咙改口说:“女儿家就算了吧,没入掖庭为奴婢。其余男子,全部斩首弃市。把人头和檄文飞递谢晦。”
檀道济平日不哼不哈,其实是识人很准的将才。他对谢晦的评价一语中的,直接击准了他的要害。谢晦在京并不是没有安插亲信,自己的好友和兄弟也曾把朝局中不大对劲的地方修书告诉过他。但谢晦过于自负,没有把这些小事放在眼里,总以为自己扶持起来的新皇帝不过弱冠年龄,而自己是颇有经验的顾命大臣,按以往的常理,这位新皇帝哪敢和自己翻天?所以未免有些轻敌,不相信刘义隆真的胆敢对自己下手。
那时信息闭塞,谢晦但从传书中知道刘义隆要亲征北魏,便洋洋洒洒写了一封奏折劝谏。没想到这封折子刚刚递交驿递,他的人便从朝中传来徐羡之和傅亮身死的消息。
谢晦大惊失色,片纸之中难以全面了解朝局,他赶紧调集荆州的部下,却又怕动作太大,真坐实了自己的“谋逆”,也不敢妄动兵符,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他的对手——曾陪着父亲南征北战、夺取天下的刘义隆不是刘义符那样的纨绔子弟,他曾在荆州带兵,深知军机如火的道理。御驾亲征,丝毫没有贪图舒适,几乎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一路向荆州急行军。没出几天,刘义隆亲率的大军便已经神出鬼没到达了豫州,而先锋到彦之和檀道济分兵两路,到了离江陵更近的雍州,把荆州作团团包围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