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汉宫陋俗 ...

  •   微弱的烛光中,谢兰修紧紧地盯着拓跋焘眼睛,拓跋焘的眼神也不再躲闪,坦然地凝望着她,眼中渐起雾光,汇聚在眼角,一点晶莹却不曾落下。

      “我阿娘——”他终于开了口,语调缓缓的,带着久远回忆的恍惚感,“姓杜,也是汉人,深受先帝的宠爱,封为贵嫔,仅次于皇后和左右昭仪……”

      拓跋焘出生时魏国刚刚建国不久,还在四面风雨,飘摇动荡的时候。这个嗓音洪亮而身体健壮的婴儿,一双眼睛自出生不久就睁开,双眸瑰异,他的祖父拓跋珪一见这个孙子就大为惊喜,亲自抱在怀里好久,还对旁人说:“能成就我大魏的霸业的,必然是这个孩子!”

      他自小是祖父的爱孙,父亲的爱子,因而父亲明元帝拓跋嗣即位后,对他培养甚为严苛:骑射每日必苦练;崔浩作为他的师傅,每日课读也不放松分毫;他刚刚八岁,就经常会伴随在拓跋嗣身边,学习父亲处理军政的方法,稍有不洽,“爱之深,责之切”的父亲就会严厉斥责,乃至捶楚,都无半分心软。一个孩子,毕竟还在贪玩的年龄,总感觉紧张,唯有回到母亲杜贵嫔那里,拓跋焘才感觉到轻松和惬意。

      杜贵嫔是魏郡人,不是世家大族,但也是书香门第。拓跋焘永远都记得小时候阿娘握着他的手教他书写汉字,她的手白皙柔软,被她握着的手,也软得要化了似的。拓跋焘特别享受和母亲一起写汉字的时刻,常常写完一张素帛,母亲便会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笑融融道:“佛狸,去休息吧!”

      他十岁时,父亲拓跋嗣因为长年征战,积劳成疾,自知来日无多,对身为太子的拓跋焘管束教育更加严厉。拓跋焘常常宿在父亲寝宫外的值庐,要隔许久才能回到母亲身边。

      这日,拓跋嗣叫来儿子,凝视着他显着倦容的小脸,终于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叹息道:“佛狸,阿爷对你寄有厚望,你懂不懂得?”

      拓跋焘懂事地点点头:“阿爷的教导,儿子都明白。”

      拓跋嗣疲倦般的点点头:“回后面,瞧瞧你阿娘吧。”

      拓跋焘不由有雀跃的神色,只是父亲眼中那丝丝落寞也印入了眼中,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想到终于又可以回到阿娘温暖的怀中,也顾不得去多想了。

      可是母亲的宫室里却是一片凄惶,母亲身边的宫人,都在抹着眼泪,明明是很明媚的一天,拓跋焘却感觉周身都是阴丝丝的。他奔跑到母亲身边,杜贵嫔的眼睛早已肿了,却对他露出了笑容,伸出手揽着他道:“我的小佛狸回来了!”

      “阿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了你,我替你报仇去!”

      杜贵嫔落着泪笑:“没有,佛狸,没有人敢欺负我。我的小佛狸长大了,以后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为君王的人都是圣人,当圣人的要学会忘怀情感,不被俗世的事情干扰,才能一心一念做好大事。你是阿娘的骄傲,是大魏的希望,你可晓得?”

      拓跋焘呆呆地看着泪如雨下,连话都说不流畅的母亲,只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哪里不乖才如此难过,忙在她怀里连连点头:“阿娘!我都懂!你不要哭了!我再不惹你生气了!”

      杜贵嫔哽咽着把他的脑袋搂在自己的胸怀里,在他头上、脸上落了无数亲吻:“小佛狸!不干你的事!记得阿娘的话,不要惹你阿爷生气……”她美丽的眼睛水光盈盈,仿佛要把儿子映在心里。拓跋焘只觉得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自己也忍不住悲伤,不由也是泪下,不停地点着头。

      “娘娘,不早了。”一个宫人道,“太子殿下应该回东宫了!”

      杜贵嫔万般不舍地捧着儿子的脸,亲了又亲,才含笑道:“佛狸,去吧。当个勇敢坚强的孩子,将来要当个有为的明君!”

      他一步一挪地走出了母亲所居的宫室,越走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宗爱,那时也只是个少年宦官,见太子的模样,不由悄声道:“回去看看吧?”

      不等宗爱的话说完,拓跋焘已经转过身子,拔脚就跑,四处的景色幻化为一道道幻影,在他身畔掠过,那重重的宫墙、那碧绿的春树、那姹紫嫣红的春花,已经成为了这位少年太子心头最可怖的一道背景——路怎么变得那么长,仿佛总是跑不到尽头……当他重又踏进母亲的宫室,门口的宦官一把抱住他:“太子殿下!现在不能进去!”

      “为什么!”他挣扎着。十岁的他,日日练习骑射,力气已经很大了,六七个宦官都没有能压制得住他,一个人略略松劲,灵巧的拓跋焘就找准了这个空隙,从他的臂弯下钻了过去。

      母亲的寝卧房门紧紧闭着,拓跋焘直觉地感到可畏的结果,哭着喊道:“阿娘!开开门!阿娘!我是佛狸!你开开门!……”任他怎么喊,里面一片寂静,他捶打得房门震颤,却依然牢牢地紧闭着,毫不动容。并不高大的房门,在十岁孩子的眼里,竟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那些追过来的宦官,连同日常服侍杜贵嫔的宫人,都过来劝他:“太子殿下!没有用的!已经晚了!”

      “什么已经晚了?”拓跋焘红着眼睛问。

      母亲身边最贴身的宫女,含着热泪道:“陛下赐死贵嫔娘娘。娘娘已然悬梁自尽,救不回来了……”

      拓跋焘怔了片刻,大吼一声:“你骗我!”更加奋力地敲着门,硬实的木门随着他拳头的敲击而稳稳地震动,他大声哭着,嘶哑着呼唤“阿娘!”“阿娘!”两手已经捶打得尽是鲜血也浑然不觉疼痛。可是他是如此孤独,没有一个人帮他,这扇常见的木门,隔开了他与阿娘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个人用力抱住,十岁的少年疯狂地挣扎:“放开我!我要见阿娘!”身后传来稳健的声音:“胡闹什么!连朕过来都没有听见?”

      拓跋焘呆呆地回头,抱着他的果然是父亲拓跋嗣,一样是一双通红的眼睛,却很冷淡威严,拎着他往旁边一甩,环顾四周一阵,才问道:“里头升天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宦官执着马尾麈,哈着腰对拓跋嗣说:“贵嫔娘娘已经升天了。”

      拓跋焘浑身瘫软,一眼瞧见里头一身鲜衣的人高高挂在梁上,脸色青紫,却没有可怕的样态。他几乎昏厥过去,顾不得身后是当皇帝的父亲,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抱着母亲悬空的双脚嚎啕大哭。

      这天昏地暗的一刻不知持续了多久,哭得哭不动的太子拓跋焘终于听到了父亲温和的声音:“佛狸,别哭了。到阿爷这里来。”

      拓跋焘心里恨他,恨他竟然赐死了自己的母亲,扭着头不肯。

      拓跋嗣的脚步“槖槖”地走过来,在拓跋焘的身后停住,半晌才说:“哭也没有用了。阿爷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阿爷当年太过伤心,还犯下了大错,致使你祖父亦未能善终(1)——你不要学我!”

      父亲的手伸过来,轻轻地扶在拓跋焘的肩头:“汉武帝立刘弗陵为皇太子,便杀掉其母钩弋夫人,为的就是防止钩弋夫人作为皇帝的母亲,可以干预国家大事,甚至是闹出外戚干政的事情!先帝效仿汉武帝,朕也做此打算,正是为你的长远、为我大魏的长远做打算!(2)”

      “我阿娘她……并没有犯错?”拓跋焘转过脸,盯着父亲的眼睛问。

      “没有。”拓跋嗣神情有些伤楚,“我又何尝舍得?你阿娘,是多么惹人怜爱的解语花啊!”

      “只是因为……我是太子?”

      拓跋嗣闭了闭眼睛,仿佛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拓跋焘大哭道:“我不要当这个太子!我只要阿娘回来!”

      拓跋嗣听着爱子如癫似狂的哭声,宛如黄河之水,倾泻不断流,他终于忍不住,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孽障!人死岂能复生?你清醒清醒罢!”

      *******************************************************************

      谢兰修怔怔地看着从来都是以坚毅顽强形象示人的拓跋焘,此刻说得满脸是泪,语带哽咽,终于泣不成声。她眨着眼睛,听着他的故事,想象着那个十岁的少年,如何面对最爱的母亲的死亡——而她的死亡,仅仅因为他是太子!

      拓跋焘伸出一手握着她的手,而她的手,这回没有抽开,好半天才戚戚问:“那后来呢?”

      拓跋焘擦了擦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语气也总算平静下来:“后来,先帝见我闹腾得不像话,亲自拿荆条狠狠抽了我一顿,我咬着牙不哭,他越抽越凶,打得我一身鲜血,可最后还是丢了荆条流着泪道:‘佛狸,你闹也无用,你阿娘已经去了。你要闹到朕废了你,让你阿娘白死不成?’我这才冷静下来,想着阿娘对我说的话,心如刀绞,却也没有追回的法子。只好在心里祷祝阿娘早升极乐,也立誓要遵循阿娘的教导,当一个明君,不叫她白死。”

      谢兰修想到服侍他洗澡时,他背上那些条状的旧伤痕,才知道原来都是先帝夏楚的痕迹。“那,我的儿子换给贺昭仪……”她终于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虽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拓跋焘执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平静淡漠地说:“你失去一个儿子,能保一条命。祖训不可违,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谢兰修忍不住又是泪水如倾:梦中,他哭泣着唤着“阿娘”,可当他披上黄袍,他还是冷静克制的君主,算计着不蹈以往母后临朝乱政的覆辙,甘愿拿爱姬的性命来换。她应该谢谢他的垂怜,可是感激的话就是出不了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汉宫陋俗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