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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隐天蔽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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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去了贺佳缡那里,而谢兰修还必须在飞灵宫继续她的艰难。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她不知道,四面窗户紧闭,帘幕重重锁闭,烛影幢幢,照得一室昏黄。她哭得惨烈,手只能抓着身下的床单,感觉汩汩的血和胞浆从身下流了出去。稳婆在一旁劝她:“娘娘!提着劲儿!产门已经开了大半,孩子就要出来了!再疼,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别把力气都哭没了!”
阿萝在一旁也是眼泪汪汪:“娘娘!小殿下就要生出来了!我好像看见他的小脑袋了!”
谢兰修抬眼望着梁上的承尘,画着她喜爱的兰花的纹样,温暖干燥的室内,连帷帐都不见一丝动静,静静地垂落在地,四围的屏风俱是雕漆,沉稳的红色,刻着三界六道的图案,庄严众生,巍巍佛陀,生死轮回,苦海无边……
“阿萝……”谢兰修感觉自己的声音喑哑,阿萝贴心地捧来一盏热水,送到她的口边。谢兰修就着饮了,水中放了蜂蜜,甜香而滋润,可她的心仍然枯竭,摇了摇头说:“若是我撑不下去了,你把我的遗愿告诉陛下:我不敢奢望葬回江左,但求把我穿过的衣物送到彭城王妃那里,也算留个念想……”
阿萝突然泪水倾泻而下,而本应她说出的“胡说什么”几个字,却是从稳婆的嘴里发出来的。
稳婆嗔怪道:“奴在这里,娘娘担什么心?现在一切都好得很,小殿下也要出世了,娘娘马上要做阿娘,多么高兴的事!怎么哭哭啼啼的?奴还是那句话,这会儿不如好好养养力气,过一歇才好努力生养。不怕的,哪个女人不是这么着过来的?再辛苦,一会儿见到小殿下,管叫娘娘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个絮叨的老妪,说得头头是道,倒也使谢兰修心里安定了点:是啊,孩子总是自己的,纵然拓跋焘真心喜欢的是贺佳缡,大约将来也更宠爱贺佳缡的孩子,可那又怎么样?做了母亲,只要孩子健康平安就好,是皇子是公主,是长子是次子,是得宠是不得宠,已经无关紧要了!
千难万险!
谢兰修在最为难熬的时候,金花乱溅的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始平公主的面庞,她突然间明白了始平公主的决绝——为了孩子,母亲什么都肯做!哪怕是献出生命!她在极度的期盼中跟着稳婆的吩咐,努力地用着力气——生命本能的力气——终于在一阵剧烈的胀痛中,浑身一松,随即听到了嘹亮的儿啼——孩子生下来了!!
那无疑是世间最美的天籁!
接生的婆子一脸笑意,血淋淋的双手捧着孩子道:“恭喜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少顷,孩子清洗完,谢兰修也被清洗完,阿萝抱着一团红红的小家伙给她看:小脸皱巴巴的,看不清五官,倒是肉嘟嘟的小屁股瞧得清楚。谢兰修脸上逸出一点笑容,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阿萝道:“陛下说,生完要第一个告诉他。奴这就去报喜。”
他在春华宫、贺佳缡身边,谢兰修心里有些酸楚,不过很快被新生命带来的感动给排解掉了。她听见阿萝的步子带些沉重——大约是因为一夜服侍也辛苦了。
“现在什么时辰?”她疲乏无力地问。
一个婆子小心揭开窗上的帘子,一道金光蓦地射了进来,给昏昏的宫室瞬间镀了层金色,连那压抑的雕漆屏风,也仿佛在日光下变得温暖辉煌,昨日阴着脸的佛陀,又是一脸笑意,昨夜望而生畏的欲界苦海,此刻似乎也不再凄恻悲凉。
不等那婆子说话,谢兰修已然喃喃道:“多好的日光!该是中午了吧?时间好快,不觉得啊!”
那婆子笑道:“可不是中午了!小殿下正是午正时出生的!”
谢兰修道:“孩子呢,我想再看一看。”
那婆子劝道:“娘娘还是歇一歇吧!日后有的看呢!这会儿在给孩子包裹,马上要抱到陛下那里,让他这新阿爷也瞧一瞧。”
谢兰修唇边露了点笑,想象着拓跋焘的样子,突然又想起一事,问道:“可知道春华宫的贺昭仪生了没有?生的皇子还是公主?”
婆子笑道:“奴忙了一宿,还没来得及出门呢,哪里知道这些消息!阿萝回来,大约会有消息的。娘娘太累了,还是赶紧睡会儿,醒过来奴再把孩子给您看。”
谢兰修也确实觉得浑身抽干了似的慵懒无力,加之那么久的剧痛之后的陡然轻松,也确实让她眼皮子沉重,顾不得再想那么多杂事,倒头就睡着了。
她真是倦极了!
昨儿折腾了一宿,中午才生下了她的儿子,美_美一觉醒来,宫里各处已经点上了灯,昏黄的光线罩着屏风、矮塌、案几,以及四周的帷帐,别有一番静美。谢兰修低声呼唤道:“阿萝!”
来的人却不是阿萝,一个昨儿才见过一面的婆子几步趋了过来,垂手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阿萝呢?”谢兰修四处找找,不见那个小妮子的身影。
那婆子道:“昨儿大伙儿都是忙了一宿,现在分班儿休息去了。”
谢兰修点点头,说:“我腹中有些饥饿了。”
那婆子赶紧道:“有!早给娘娘准备了吃食!”她向外轻轻地拍了两下掌心,立刻有宫人鱼贯而入,在一张食案上摆满了她坐月子的食品。“娘娘今日还虚,不能用寻常饭菜。陛下特意嘱咐,牛乳炖小米粥,还有南来的鱼羹——六百里加急,从江边上送来的!”
谢兰修愣了愣,觉得眼睛有点模糊,下意识地四下看看,自然的,没有看到她想找的那个高大身影,她自失地苦笑着,伸筷吃了些饭食,大约是疲惫还没有完全过去,她有些食不知味,服侍的人很见机,忙笑着抚慰她:“娘娘少吃多餐便是,不必勉强。”
谢兰修点点头,转脸看了一圈,以往自己身边服侍的人一个不见,大约都是陪着自己熬了一夜,现在都在休息,她觉得有些不习惯,忖了又忖才对刚刚那个婆子说:“食案先收了吧。你来,我有话问你。”她等周围人走得差不多,才轻轻道:“我胸口有些胀,是不是……”
婆子瞥了她的胸口一眼,笑道:“奴明白了,太医已经开了炒麦芽和神曲,一会儿就煎过来给娘娘回奶。”
“不是。”谢兰修羞红了脸,犹豫了一阵才说,“我想自己喂孩子,行吗?”
婆子笑道:“那多辛苦啊!娘娘放心,陛下早叫选了最好的乳母,都是奶汁又稠又厚的,管叫小殿下吃得舒心,养得白胖!”
谢兰修有些落寞,斜倚在身后枕头上,说:“那孩子在哪里,让我抱一抱吧。出生后,只见了一面,还没有抱过呢!”
“是!”婆子笑道,“奴这就把小殿下抱过来!”
她很快抱过来一个襁褓,大红的精致蜀锦,镶着玄色的缎边,谢兰修满怀难言的喜悦,小心翼翼接过她心爱的孩子。娃娃刚吃饱奶睡着了,红红的小脸只有巴掌大,眼睛闭着,眼线长长的,有些微微地下斜。谢兰修忍不住那油然而生的母爱,满脸绽开花朵似的,亲了亲那张小脸蛋,又笑吟吟问身边人:“咦,你们看他像谁?”
旁边人热热闹闹说着:“像陛下!”“像娘娘!”
谢兰修偏着头端详了一会儿孩子,笑道:“真看不出像我,稍微有些像陛下倒是真的。”
旁人凑着热闹说:“这会儿小呢!将来肯定越长越像爷娘。若是像娘娘那么漂亮,可不是爱煞人了!”
谢兰修笑道:“男孩子要漂亮做什么?”
周围突然一片诡异的安静,谢兰修抬眼望望四周,见他们面面相觑,似有话却难开口一般。她有些诧异,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今日这一觉醒过来,有好多说不出的不对劲的地方。她警觉地紧了紧怀里的孩子,正在思忖着梳理自己该问的问题。突然手腕上一阵热。
谢兰修新当母亲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倒是一个婆子眼疾手快,上来道:“小殿下尿了!”
谢兰修立刻忘记了刚才的那些事,又惊又喜,又急又笑:“坏东西!这会子尿了我一身!快!拿换的尿布来!”
旁边人忙过来接手,想把孩子抱走换尿布,谢兰修哪舍得放手,别过胳膊肘拦着道:“让我这个做阿娘的来换嘛!把东西给我,你们有经验,教教我怎么换!”
她依着身边婆子们的指点,小心地解开襁褓,又解开孩子的小袄,那两条小肉腿之间,垫着素绢的尿布,已经潮了一片。身边宫人说:“这样的腌臜事,还是奴婢们来做……”谢兰修笑道:“自己孩子,哪里腌臜了?”伸手解开尿布。可是旋即,她的手滞住了!
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只有那个小小人儿不情愿的细细啼哭声在屋宇间回荡。谢兰修好一会儿才透过气来,她瞪圆的眼睛扫视过身边的所有人,一个一个紧紧地盯过去,被她盯过的人都不由心里一阵慌,低下头不敢直视。
谢兰修咬着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扁扁的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的孩子呢?”
好一阵沉默,才有一个婆子陪着笑道:“娘娘说笑了!这不就是娘娘生的小殿下么?”
“不对!”谢兰修强自遏制着自己的惊惧和怒火,一字一字努力地说,“我生的是皇子,不是女孩子!”
还是那婆子,瞥瞥周围,才一脸无奈的模样:“娘娘记错了吧?娘娘生的,就是个小公主啊!”
她亲眼看到那个肉嘟嘟的小屁股,她亲耳听稳婆和阿萝喜滋滋地向她报喜:“恭喜娘娘!生了个小皇子!”怎么突然间老母鸡变鸭,她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谢兰修浑身发抖,突然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她把手中那个小婴儿往榻边被褥上一丢,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叫阿萝来!请陛下来!你们谁都不许离开!这是杀头的罪名你们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