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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绿珠垂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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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平公主始终昂着头,凄楚笑道:“他已经死了,大约也只有到黄泉去寻他。原本我和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既然阿兄让我嫁他,那就嫁吧。嫁过去后,发觉他还是个好丈夫,能疼我,能疼孩子。可是,既然已经做了一家人了,他是谋篡了阿兄的皇位?还是做了违法乱纪的事情?我们不过想着找个山野里过过清静日子,怎么又触到了阿兄的杀机?”
赫连琬宁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摇着头,连劝解的力气都没有。始平公主浑身颤抖,默默地看了她半天,才从她翕动的嘴唇里看出她反复在说的一句话:“我也没有办法……”
始平公主不由有些蔑视她,冷冷笑道:“如今一切也不必谈了。阿嫂没有办法,我亲自找阿兄去说!”她转身要走,突然见门口一队武士逶迤而来,其后,正是拓跋焘的肩辇。
始平公主昂然站着,直到拓跋焘到了她的面前也不曾下跪。拓跋焘面无表情,下了肩辇看着妹妹,好半天才说话:“阿兄这是没办法。你回西苑的公主府吧,阿兄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始平公主“呵呵”笑着,任凭脸上的泪水滚滚而下:“阿兄,你们都‘没办法’!活该我是该守寡的命!”
拓跋焘冷淡说道:“赫连昌出逃,万一召集旧部,就是对我大魏的威胁。你是大魏的女儿,先帝的公主,这点子牺牲做不到?你倒该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帮着赫连昌出逃?朕不得不杀他,说到底不就是你害的?”
始平公主气愤到极处,反而笑得更加放肆,称呼也变了:“陛下!妾害了自己丈夫,不过因为他天天忧心,朝不保夕,他深知陛下养着他,其实心怀猜忌,与其哪一天莫名其妙死去,不如和妾找一处山村过点踏实的生活。这点愿望,哪里戳了陛下的痛脚?其实还是陛下自己想着赶尽杀绝,妾这点私心,便成了最好的罪过吧?”
拓跋焘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今日朕不与你计较!——来人,送公主出去,别杵在这儿给别人添堵!”
始平公主却不依不饶:“慢来!妾自然是来‘添堵’的,不过今日有事要求陛下,不管陛下能不能答应,先让我把话说完,也给这里的众人听一听,妾的要求算不算过分!”她不等拓跋焘答应,自顾自大声说了起来:“妾的儿子,虽然姓的是赫连,但身上也流着拓跋氏的血!请陛下不要赶尽杀绝!”
说完,她一弯膝盖猛地跪了下来,又“砰砰”在青石地上磕头无数,那骨肉触地的声音,沉闷而响亮,不带丝毫作假,真实得让人心惊!
拓跋焘脸色终于铁青起来,伸手去挽始平公主。却不料公主虽是女流,犟起来时力气却不小,竟然一时拉不动。拓跋焘轻试了两试没有成功,也恼火了,拉着她的胳膊用力一拽,才把公主从地上拽了起来,众人见公主的额头上一片血渍,鲜红的血液顺着她满月般的额角往下流,淌得满面都是,宛若厉鬼一般。
始平公主愤恨地挣扎着,拓跋焘知道自己刚刚弄痛了她,松开了手,正欲说什么再劝解她,不料公主突然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利刃,冲着谢兰修奔了过去。拓跋焘眼疾手快,一手扯住她的袖子,一手抢过匕首往地上一扔,旋即一脚把公主踢倒在地,怒声道:“谁在宫门司职?有没有查过她!”接着又对始平公主喝问:“你想干什么?!”
始平公主被他一脚踢在腿上,爬都爬不起来,只觉得疼痛入骨入髓,而绝望更是入骨入髓,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上满布茫然:“阿兄没有失去过孩子,怎么知道失去的痛楚?”
谢兰修这才明白过来公主刚刚的意向,后怕得遍身冷汗。
拓跋焘抢上几步,把谢兰修拉在自己身后护着,厉声对始平公主道:“朕生平最恨胁迫。你若是仗着自己是我的妹妹,想用这恶毒法子来要挟我,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若是伤到朕的孩子,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定当凌迟了你和赫连辉!”
他发作一番,平下心来,感觉身后谢兰修被他握着的手一直在颤抖,不由加了些力道握了握,才又对始平公主说:“有话请你好好说!”
始平公主大约也被他突然的暴怒给惊着了,愣了愣神儿,随后人也萎靡了下来,艰难地爬过去,抓着拓跋焘的衣襟,仰头看着他,抽噎着哀求道:“阿兄!赫连辉才不过周岁,我千难万苦生下他,日日带在身边照顾他,他是我的命根子!他长大了,并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也不敢对陛下有分毫的威胁,我只想他平平安安过普通人的生活。陛下可以什么都不给他,给他留条命就行!求陛下饶了他吧!”
拓跋焘不着一语,唇角冷冷地扯着,将衣襟扯离公主的手,示意宗爱把公主扶了起来。他狞厉的目光却环顾着皇后赫连琬宁身边的每一个人的神色,谁给他看到了,都是莫名的害怕,不由把头低了下去。
始平公主等不到他的答复,她本就是心惊愤恨到极致的人,此刻那种油煎般的焦虑迫切,简直一点等待都无法忍受。她终于凄然泣道:“如果陛下真要有人负责,我是赫连昌的妻子,也是他出逃的罪魁祸首,让我来承当一切吧……”
拓跋焘冷冷道:“你不用承当任何东西。你只要好好地回家,好好的过日子,你还是长公主,还是朕的妹妹。赫连昌不过是你生命中一个过客而已,你以后自会忘记他的,阿兄日后不会亏待你,再给你找个更适合的便是了。”
始平公主“呵呵”惨笑着,忍着腿上的疼痛下拜:“谢阿兄垂怜。妾告退。”她身子摇摇,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谢兰修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自己鼻酸。
拓跋焘这时才回过头来,焦急问道:“她刚刚有没有碰到你?有没有吓到你?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兰修摇摇头说:“妾还好。公主她……”
“不要提她。”拓跋焘一口打断,对身边的宗爱道:“叫太医来看看,有没有惊动胎儿。”
日影在日晷上移动着,宫殿里没有丝毫的声音。拓跋焘把谢兰修的手牢牢地握在掌心里,谢兰修都能够感觉到他掌心中热得出汗,而脉搏跳跃得极快,好久都没有平息下来。时间过得仿佛凝住了一般,许久才见殿门外一个人影飞奔而来。可是走近了能看清影子时,却不是任何一个御医,只是一个小黄门。他的马尾麈拿得颠倒了过来,洁白的马尾在风中飘飞得高高。
小黄门气喘吁吁到得门前,当门一跪,未等拓跋焘开口询问,已经急匆匆,而且结结巴巴说了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回禀陛下!始……始平公主她……她从宫墙的角楼跳……跳下去了……”
殿里众人忍不住地一阵惊呼,旋即又安分地住了口,因为他们的陛下——拓跋焘脸色沉得跟铸铁似的,却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那小黄门气也渐渐顺了过来,胆怯地瞥了瞥拓跋焘,才又说道:“御医说,人当场就没用了,救不回来了……公主当时在角楼上说:她愿意用自己一命,换赫连辉一命。求陛下成全。……”
拓跋焘好久才开口:“随侍公主的人,以及当时在角楼上的人,全部拿下讯问,问问他们,为什么如此玩忽职守!公主……厚葬。”
最关键的话,他还没有说,只见他怔怔然望着角楼的方向,似乎在想着什么,嘴张了几次,始终没有说话。
而皇后赫连琬宁终于发声了:“陛下……赫连一氏,除了我们三名女子,忝在陛下皇宫,已经再无一人。这支血脉,唯剩这一个不知世事的娃娃而已。”她泪汩汩而下,并没有多说求情的话,只是深深地俯首,向拓跋焘行着大礼。
拓跋焘终于回首望了望她,大家似乎听见他沉沉的叹息声,可是又未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分毫端倪,不过,他的话终于没有让大家失望:“赫连辉……送到宫外,着良民百姓抚养,跟着谁家,就用谁家姓氏。”
皇后泣声道:“谢陛下垂怜!”拓跋焘没有看她,只是瞥了一眼谢兰修,淡淡道:“不必如此。起来吧。”
赫连琬宁却没有起身,又把头低了低:“可否让妾见赫连辉最后一面?”
拓跋焘又是半天没有说话,说出的话倒颇有人情味:“好吧。从此,他再与赫连氏无关了。你是姑姑,也是他舅母,就见他最后一面吧。”
有乳母把赫连辉抱了过来,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长得饱满可爱,也不认生,被山间风霜吹得有些皴裂的小脸蛋白皙而富有弹性,“咿咿呀呀”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略一逗弄就会高兴得大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都已不在人世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那么多悲哀和无奈。
皇后赫连琬宁酸楚地俯首在小婴儿脸颊上落了一吻,别过头对乳母道:“这个孩子,当心别饿着冻着。”她悄悄看了看身边的丈夫,拓跋焘只是斜过眼睛乜了一眼孩子,就不肯再看,目光沉郁,直望着谢兰修大大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