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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羊车过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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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月,谢兰仪的身体养健旺了,刘义康与她商量皇帝万寿的贺礼。谢兰仪颇为经心,从庄子上贡来的珍奇中,拣选了一棵四尺余高的赤红珊瑚树,每个枝杈上都缀着指甲盖大的明珠;四十匹上好的锦缎,着绣娘们赶工又押金线绣了明晃晃的龙凤呈祥图案,是为“锦上添花”;驼峰、熊掌、鹿尾、猩唇几件珍馐均用雕漆食器装好,另送上品的春茶十篓。
刘义康点头道:“确实很拿得出手,不过既然是寿礼,为何不凑个双数?”
谢兰仪笑道:“好事自然要成双。”却要卖关子,不肯告知最后一样贺礼是什么。而刘义康后来才知道,谢兰仪命家仆和部曲四处打听,挑选了几十个貌美如花的寒门女子。刘义康又好气又好笑,对她说:“你这可就不是锦上添花的事了,皇兄后宫充盈,我怕我那姓袁的嫂子心里已经不快得很了,你这四五十个美人送进宫去,可不是淘虚了我阿兄的身子?我嫂子不气得牙痒痒才怪!”
谢兰仪道:“自然不会送那么多,只消好好选个把,其他送给你好不好?”
刘义康做了大揖,道:“娘子你饶了我!宫里送来的那几个,我已经对付得头大了,再淘澄下来一批给我,你是打算我虚乏成人干儿不成?”
谢兰仪“噗嗤”一笑,道:“既如此,我选剩下来的美人儿们,就送给你手下那些得力的人好不好?”刘义康这才舒了眉头,见左右无人,涎着脸挪到谢兰仪坐席边,正打算偷个香,谢兰仪伸手挡住了他的嘴唇,带着些薄嗔道:“急色鬼!我身子还没全好呢!找你的媵妾们去!——这会子,帮我挑人。”
刘义康终究找了个缝隙,在谢兰仪颊上美_美地亲了一口,才意犹未尽道:“太医不是说一个月就足够了么?怎么还要等?……挑到好的,我看上怎么办?”
谢兰仪斜着眼睛冲他一个媚丝丝的冷笑,见刘义康涎着脸又往起凑,躲开些身子击了两声掌,刘义康见屏风外头人影幢幢,懊恼地坐回自己的坐席上,轻咳一声,端了态度。
鱼贯而入的果然个个都有姿色,寒门小户的女孩子,怯生生的居多,进了门头不敢抬。刘义康端坐得累了,侧过身子斜倚着,手里捏着几枚杏子,边吃边看。
谢兰仪却是一直端坐着,仔细打量着每一个女子,还时不时叫伸出手瞧一瞧,转个身看一看,非要把相貌、身段、仪态每一个细节都看准了方作罢。好容易把五十个美人看完,谢兰仪转身问丈夫:“你觉得哪个算是翘楚?”
刘义康丢下手中杏核,凑到谢兰仪身边,见她面前一张素纸,一笔簪花小楷细细记录着每个女子的姓名、声音、相貌及第一面时能够估猜出的性格。刘义康翻了翻眼睛,似乎在想,半日道:“论说漂亮的,倒有好几个,各有风姿,但我觉得翘楚么——”他伸手在纸上指了一个名字:“她。”
谢兰仪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吴郡潘氏,小字阿兰”。
犹记得那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疏疏的长眉,明亮的眸子,带着些羞涩的神情,双手绞着新上身的绸衫,可是,当谢兰仪问话的时候,她脆生生的声音,机变极快,还带着略有些讨好意味的甜美笑容。她不过是薄门小户家的女儿,家中穷到无奈,卖女儿为奴婢,图在富贵人家有口饭吃。
刘义康再次见到潘氏女子,是在王妃谢兰仪的寝居,那一张清水脸,薄薄地敷上铅粉,淡淡地拍着胭脂,疏疏的长眉被螺黛用心地画得如同渺渺的远山。谢兰仪亲手指点巧手的侍女鹄霞为她梳妆——亦是轻灵的灵云髻,插着薄薄银片打制的梅花流苏步摇,特意不用缀角,让银丝的流苏随着风微微地弹动,显得缥缈而灵动,看起来极有生趣。
谢兰仪用心地看看镜中人儿,又离远了看看镜外的人儿,唇角微微挑起笑意,转头才看见刘义康正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不由笑道:“你看怎么样?”
刘义康瞧瞧妻子,再瞧瞧潘氏,笑道:“你别说,有六七分像你呢!”
谢兰仪目光一滞,刘义康以为自己唐突了她,正思量着用什么话来挽回,不想谢兰仪却浅浅一笑:“那可是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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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隆万寿节庆,谢兰仪推脱身体不适,没有入宫请安,一应消息皆由刘义康传递。刘义康略带遗憾地说:“今日三兄身子不大好,宴饮过半,就推说酒力不胜离了席面。我们送去的礼物,只怕今日也没有看到。”
谢兰仪不由有些失望,问道:“连那几个女郎的献舞也没有看?”
“嗯。”刘义康说,“不过袁皇后的懿旨,几个女子都纳入后宫,先赏了美人的称号,日后陛下临幸过了,她们生了皇子公主,再加恩赏。”
然而这实在是遥遥不可期的事情。刘义隆身子孱弱,一场小病,就让他缠绵病榻一个月余,病中国事,全交付给尚未就藩的刘义康主持,刘义康也尽忠职守,等刘义隆重新临朝,检视来往奏报,不由露了点笑容道:“四弟做事,颇能称心。”
回到后宫,皇后遣人问疾,刘义隆道:“朕已经大好了,请皇后放心。”来人犹疑着,终又陪着笑躬身道:“皇后说,今儿亲手做了陛下爱吃的几道菜,知道陛下病中没有胃口,都是捡的清淡的,请陛下午膳的时候到玉烛殿去。”
刘义隆偏着头听完,修长的凤目凝成一弯笑意,道:“皇后心意实佳,不过朕荒废朝政已久,今日要梳理梳理思路,还要见几个外臣,就不去玉烛殿了。你拿个食盒,把菜带过来吧。”
那边无奈应下了。刘义隆见他走了,眉心挤了挤,却有些落寞的神色,无聊之极,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一会儿,对自己身边的宦官罗安道:“朕的羊车呢?今日领朕去何处,不要叫皇后知道。”
羊车过处,便幸宫人,原是前代晋朝皇帝司马炎的首创。刘义隆也颇喜好这样,把自己临幸宫中妃嫔的事情交由一只没有智识的山羊,随便山羊把自己的小车拉到哪里,便停下来入宿,宫里嫔妃已经有百十个,倒也无怨无怒,日日各宫渺渺升起的梵香,大约就是在祷祝那只傻乎乎的山羊,突然沿着建康皇宫里某条曲折绵延的小路,来到自己身边。
刘义隆颇觉有趣,不过驾着羊车随意地临幸,最为皇后袁齐妫厌弃,所以刘义隆也一路避开前往玉烛殿的路径,顺着西边一条青石漫地的小路,往宫禁幽深处而去。小路两边的各宫,门口都插着山羊爱吃的鲜嫩竹枝和青翠嫩草。不过今日山羊是喂饱了出来的,正眼儿也不瞥这些绿色物事一眼,羊脖子上挂着几枚小小的银铃,声音当啷脆响,一路过去,一路不知惹得几人落寞、几人希冀。
在几乎已然靠近宫墙的小路上,有一座不大的别院,四边种植着深浅不一的粉色的蔷薇花,缠绕成一道花墙,散发着甜美沁人的香气,大约牵引花枝的藩篱太高,花又长得太茂盛,高高的屋檐斗角,都只看见斜挑出来的一角。刘义隆的那只山羊,忽然在地上轻嗅,随即脚步轻盈,银铃声声,径直进了这座别院。
坐在羊车上的刘义隆觉得有趣,四下里打量,听到一声清脆的娇呼:“阿寿,快拿新煎的香膏来,我的头发都干了多半了,再不梳,可就不亮了呢!”
山羊停下来在地上舔舐,刘义隆下了羊车,后面的随从宦官急忙跟上,正欲去通报,刘义隆摆了摆手,轻声道:“你们到一边去,朕自己去瞧瞧。”
院子前一座秋千,此时不在摇荡,只有一个女子,背对着刘义隆坐在秋千的椅子上,一身鹅黄丝衫,素缣的长裙,水红披帛随着暖春的微风轻轻荡着,那一头几乎着地的乌黑长发,带着油亮的墨绿色柔光,逶迤成一江春水一般流泻在身畔,一把染色象牙小梳,蘸着散发着若有若无兰香的膏泽,轻轻地梳理着长发,幽幽的气味从根根分明的长发间逸出,一时惹得刘义隆情醉心迷,不由几步上前,问道:“你叫什么?”
那边的女子惊愕回头,象牙小梳拿不稳掉落在地上,刘义隆正对着一双潭水般清澈的眼睛,眼梢微微上挑,翻卷的长睫毛带着些惊惧的颤抖,而唇角却几乎在瞬间挤出一抹讨好的微笑来。刘义隆心中不由怔忡,这样的好眉眼,这样的好长发,这样地像一个人——一个只堪追忆却再也无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