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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陌上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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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兴王刘濬,也算是刘义隆的爱子。弱冠年纪的他,相貌堂堂,也能吟几首诗,作几篇赋,有时论政,倒也头头是道。人人都夸说聪明的人,要说心中没有异想,那是不可能的。但刘濬的头脑却继承着潘纫佩——或者说宫人阿寿——的简单,他想了想母亲的谋划,颇觉可行,点点头说:“好。大姊刘英娥估计是活不长久的,等她一死,我就鼓动太子将王鹦鹉外嫁。听说王鹦鹉在外头勾三搭四,姘头无数——连太子都是。这‘奸近于杀’,不怕闹不出动静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趁乱而有所获了。”
潘纫佩越发觉得这个儿子实在是养得好!她高兴地说:“那样,杀掉谢兰仪也就不用顾忌什么了,横竖有你在,我能放一万个心!”
刘濬笑道:“可是阿母以后不是少了一个能说话的人么?”
潘纫佩亦笑道:“我儿长大了,有了谋略本事,我还求外人做什么?以后但有话,我们互相诫之便是。你想,母子连心,天下但有相伤互叛的兄弟、姊妹、朋友,乃至父子,可听说有几个母子不彼此照拂的?有我的,便有你的,有你的,便有我的!还要她谢兰仪作甚?”
她这边杀机刚起,还未能找到机会,谢兰仪却已经有所动作。义阳王刘昶封爵,少不了一场热闹的家宴,十三岁的刘昶双眸明亮如晨星一般,酒宴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喝了三小杯便笑吟吟道:“各位阿兄阿弟,如今国库空虚,父皇几次下旨禁酒,只为粮食不够,不能再奢靡地用来酿酒了,所以我们这里,热闹是热闹一下,也当有所节制才是。”
太子刘劭从来不屑去兄弟们的分封家宴露面,居长的兄弟便是刘濬,少不得也要协助着自己的小兄弟安排筵宴,做出兄友弟恭的表象出来。
忙活了一通,终于送走了其他兄弟,刘濬笑道:“阿弟这些日子不妨在建康再好好玩一玩吧。义阳地属河南,离北魏颇近,现在虽然算是太平,不过刚经历了兵燹,百废待兴,只怕日子颇不好过呢。”
刘昶记得母亲切切地吩咐,笑笑并不多说话,只等见刘濬似乎要走了,才出去送客,他挥退身边的从人,亲自陪着刘濬走过夹道的海棠和柳树,伸手拂了拂柔软得仿佛在挽人的柳枝,回头对刘濬笑道:“二兄,我阿母说,有一件事在她心里憋了好些年了,如今要离开建康了,实在耐不得,怕这个秘密会带到棺材里去,让阿兄永远蒙在鼓里。”
刘濬狐疑地回头看看个头还是个少年郎样的弟弟,笑问道:“哦?这倒有趣,是什么秘密呢?”
刘昶憨憨笑道:“阿母哪肯告诉我!只说,请二兄到东城郭外,燕雀湖西边的芦苇荡中,有一户买盐的民人家,那家的妇人姓夏,小名唤作‘阿寿’。余外一问便知了。”
这个刘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背后藏着暗黑宫闱中偌大的秘密。刘濬愣愣地瞧着刘昶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是说不出的心慌意乱,又是说不出的立刻揭开这个秘密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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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往平城的车马速度并不快,因为疲惫的人马再也无力支持之前飞袭的速度,归心再似箭,也敌不过这样一场大仗带来的心灵的损伤。谢兰修在金根车里仔细地为阿萝又换了一次药。阿萝身上的道道鞭痕,起伏狰狞,大约永远都不会消褪了,但阿萝似乎也忘却了那日的痛苦折磨,“丝溜溜”吸了几口凉气,披好衣服,脸上又挂上了慧黠佻巧的笑容,还伸出一根手指,把谢兰修颊边的泪迹擦了擦。
谢兰修对她充满了愧疚,但往往见她笑颜,心里那些苦楚也能减轻多半。窗外的景致不经意间闪过,绿遍山原白满川,四月底的春光无限美好。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看多久。
夕阳西沉,到了大军停驻的地方,破落的村落外宽阔的打麦场上立起了无数毡包,军中伙夫送来今晚的膳食——有菜有肉,其实真不算差,谢兰修望了望网城中间被层层保护着的御幄,上面的泥金顶被斜斜落日照耀得金光熠熠,触目生辉,但又仿佛遥不可及。她默默地坐下来,把食盒里的饭菜一分为二,选了多的一份递到阿萝面前。
阿萝征询地看了看谢兰修,摇了摇头,拿着筷子打算把肉再拨回去。谢兰修挡住了她的手,苦笑着说:“不是和你客气。我着实吃不下。如今东西难得,别糟蹋。”
日头终于落下,天地间陷入一片黄昏昏的境地,军中放牧着一些马匹、骆驼,也有供食用的牛羊——也是鲜卑族早年放牧为生的传统习惯——此时都到了归圈的时候。哞哞声、咴咴声、咩咩声,加上驱赶者带着歌腔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一时竟有种温暖的错觉。谢兰修陶醉地观望了一会儿,瞥向阿萝,结果发现她更加陶醉,嘴角带着小小的小涡,使得那张脸虽不年轻,却有童真写着。
谢兰修悲悯中突然生出羡慕。阿萝此生,大概也就是这样了,无法出宫,无法嫁人,再无希冀,只等着浑浑噩噩不知何时死去。少了期盼和愿望,原来过得更加好。谢兰修突然觉得自己以往的书都是白读了,竟然根本不如一个从不读书的侍女来得透彻。她看着阿萝的小酒窝,笑道:“这情景,我倒想起一首诗来。”
阿萝收回远眺的目光,笑盈盈地回首望着谢兰修,等待她给自己念诗。
果不其然,谢兰修缓缓用手在矮案上打着节奏,轻轻吟唱起《君子于役》来: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同样的夕阳,同样的孤独,同样的翘首,同样的失落。她弯弯笑着的眼角赫然一滴泪垂挂着。这样普通而悠远幸福的等待,对她再没有意义了。她最后回望了一下御幄的金顶,随即撇开了目光。
晚间,厨下会最后烧一次热水。谢兰修和阿萝一起,各拎了一壶热水回自己住的地方。突然耳边小小的嘈杂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这里离平城已经不算远了。”远处有士兵嬉笑着,似乎在捉弄谁,“我们一路上也未必都有马骑,还不是一样晃着两条腿走到瓜步,再走回来的?您贵人脚力岂不如小的们?”
被嘲笑的那个无奈地苦笑着摇头,提了提污浊的布袍下摆,一步一步朝北边官路而去。到了她们面前,他恰见两人拎着的热水,便拿出水囊摇了摇,又递过去哀求道:“两位娘子,底下一路上鲜少民户,不知何时才能喝得上干净的水。请两位娘子行一行好,赐些水吧。”
谢兰修使了个眼色给阿萝,阿萝便伸手接过水囊,灌满了水又递过去。谢兰修闲闲问道:“这位使君是有公干到平城?”
来人一身污秽,但是俱是官服,苦笑道:“陛下开恩不杀,已经算是捡来的命了!回平城,只怕还有大风波——只不知我家人可否还能常保平安?”
谢兰修如同被什么触动一般,心“咯噔”一跳,问道:“平城会有什么大风波?”
那人大约也是一肚子怨气,见左右无人,便咧咧开了:“太子持了平城驻防的兵符,东宫实甲,原是为了对付蠕蠕的来犯。陛下急急命屈恒做中军领,又加了太子太傅,还在瓜步的时候,就疾驰回了平城接手防务。没成想屈恒到了平城之后,摔毙于马下。我便是太子派来通禀这条消息的……”
不料拓跋焘为这件意外事件大为恼火,非说屈恒是死于暗箭谋杀,对这些信使冷冰冰道:“朕的忠臣都被你们杀了,还骑什么马?!走回去报信吧,告诉太子说朕都知道了!”
谢兰修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心立刻翻起惊涛骇浪:中军领负责平城禁军,太子太傅又可节制东宫用兵——拓跋焘在儿子身边安插这样一枚棋子自然有他的用意。而屈恒莫名其妙地一死,太子拓跋晃嫌疑太大,洗都洗不干净!
那人正说得滔滔不绝,突然抬眼看到谢兰修脸色煞白,不由吃了一吓,赶紧拧紧水囊的木塞,匆匆道谢告退了。
阿萝也注意到女主人的神色不对劲,她扶住谢兰修,“啊啊”了几声。
谢兰修没有看她,目视着远处的御幄,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