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名为彼岸 ...
-
谢兰修却没料到,刚刚满月的皇后袁齐妫,竟然会召见自己。
匆匆梳洗,换好干净的衣衫,从掖庭到玉烛殿花了一个时辰,谢兰修踏进皇后居住的寝宫,里面燃着淡淡的沉香,还飘着一股好闻的奶香。谢兰修莫名其妙,未免有些忐忑,在寝宫门口跪下行了大礼。
抬起头,面前是一座蜀锦屏风,现在虽已入秋,其实还不很凉,谢兰修呆呆望着蜀锦上织得非常端丽的天王化生纹样,织锦的天王肃穆得几乎严厉,众生环绕旁边,似有苦、似有乐,渺渺如闻尘世音,谢兰修那颗钝痛的心脏突然有些酸涩,突然听到袁齐妫有些疲惫的声音:“让谢家三娘子进来吧。”
一名宫女过来扶起谢兰修,谢兰修双足如灌铅一般沉重,到屏风里面又跪了下来,方始看见刚生产不久的袁皇后。
袁皇后比原先丰润了许多,皮肤似也撑开变白了,只是眼睛下面有些乌青,神色也显得憔悴。她长叹一口气道:“今日为太子做满月,你姐姐终于来宫里请安,我见到她,就想起了你。你们姐妹如今云泥之别,也怪道你姐姐心疼你!”袁齐妫似乎看着外头,但那蜀锦的屏风挡着门外的一切视线。袁齐妫停了好一歇才又说话:“彭城王妃求我,给你找一份人家,不要终老宫苑。我也怜惜你是名门之后,从小儿没有受过这样的苦楚。”
她定定地瞧着谢兰修,谢兰修觉得身上的肌肉都绷着,不知道皇后是什么意思。
“你来。”袁齐妫似乎有些无力,轻轻招了招手。
谢兰修别无所惧,起身到皇后塌前,袁齐妫仔细打量着谢兰修,谢兰修别着头,恰好看见一边跪坐的奶母怀中抱着的刚刚满月的小婴儿——那个甫一出生就惹了众多事端的皇长子——看上去额头饱满,脸蛋圆润,眼线长而眉毛已经看得出粗粗的轮廓,除了印堂处一块黯然的青斑以外,哪里都很正常,甚至长得很惹疼的样子。正想着,觉得自己手上一冰,谢兰修急忙回过头,却见袁齐妫把一只金镶绿宝石的跳脱戴在自己的右手腕上,谢兰修觉得血都涌到头顶:这只跳脱,不正是谢家鼎盛时,皇后亲赐的么?自谢家抄没,自己也不知东西都去了哪里。今日方晓得,原来这就是轮回。
“还是你配这只跳脱!”袁齐妫有些肿胀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谢兰修雪白的、但是消瘦得青筋略显的手,绿色的宝石果然与她凸露的青筋是绝配。
谢兰修没有表情地谢恩:“皇后娘娘厚赠,谢兰修愧不敢当!”
“拿着吧。”袁齐妫语气柔柔的,与那日在玉烛殿上接受自己与姐姐请安时一模一样,然而说出的话却让谢兰修如雷轰顶。
“如今国家战乱平息不过数年,地方上百姓艰苦,田地荒芜,国力也没有汉时强盛,而周遭都是虎视眈眈的众国。”袁齐妫道,“陛下年纪虽轻,仍希望在国事上有所作为,然而,国不富,就是打仗也没有底气。”
谢兰修颇读了父亲的一些兵书策论,对这些事情倒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么懵懂,但是皇后巴巴儿地说这个,她却不好接口。袁齐妫定定地盯视着谢兰修,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昨日王昙首和檀道济与陛下商榷,都劝陛下以和为重,先与北魏交好,换取数年和平,与民休养生息,而后轻徭薄役,劝课农桑,积累我大宋的国力。到时再与拓跋氏一战,才有收复故土的希望。我们遣去北魏的使节已经回来,昨日,魏使也到了建康。陛下厚赐魏君丝绸和金银器物,还准备从后宫中挑选年轻聪慧而貌美的女子,送到魏国。如能得到魏国拓跋君王的宠爱,也能为我大宋多换几年生息的时光。”
她目视谢兰修不语,谢兰修脑袋里嗡嗡的。袁齐妫没有说完时,谢兰修已经明白了她算计自己的意思,却想不到她会把自己送到敌国为女奴。就算自己能得到魏国君主的宠幸,又与西施、郑旦这类妖惑敌君的女子有何不同?万世之后,将如何评价她谢兰修——这谢氏高门士族家的女儿,靠着女色去施美人计!
谢兰修想拒绝,“不”字还没有出口,袁齐妫已经觉察了,轻声道:“我不是来征求你的意思的,只是告诉你罢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想后世,你是大宋的功臣,今日就是遭一些委屈,又算什么呢?”
谢兰修别过脸,然而,也不过是转过了头,袁齐妫道:“我乏了。带谢娘子去梳洗,明日见过魏使,拜别陛下,我当另有厚赐。”谢兰修冷冷笑道:“那贱妾还该多谢皇后娘娘!”
袁齐妫不知是不是真的疲倦,闭着眼睛,眼睑下方也是一片青色,她轻轻地点点头,等宫女把谢兰修送出自己的宫室,才是若有若无一声叹息。
*******************************************************************
穿过层层垂着的杏黄色帷帐,宫室虽亮着烛光,还是渐渐显得朦胧。谢兰修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见面前是一座紫色绫子的屏风,圈圈光晕透过丝纹,晕出些许温暖的颜色,淡淡的麝香味似从屏风间游走出来,谢兰修觉得背上汗出,随意挽起的长发腻在颈项间,让她极想伸手撩一撩,身后一名小宫女道:“到了。娘子是自己沐浴,还是奴婢来帮忙?”
谢兰修才联想到紫绫屏风后是让她洗浴的地方,怪不得空气中淡淡的雾气混杂着麝香,让人仿佛被裹缠着,心里都起腻。谢兰修道:“我自己会沐浴。”小宫女甜甜笑道:“东西里面都有,娘子自便。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就在后面伺候着。”微微一躬身退了出去。
谢兰修在殿外已经脱了鞋子,此时轻轻绕到屏风后面,只觉得脚下绵软,低头一看,不是地板,不是蔺草席,竟是暗红色的毡子,心里愈发觉得压抑起来。屏风后一只大浴盆,旁边是小盆,案上放着膏泽、澡豆、蔷薇水一应物事。
谢兰修先濯洗了一头黑亮的长发,三膏三沐,乱如蓬草的长发才恢复了原有的黑亮光泽,湿湿的垂在身后,如一匹上好的缁绫。谢兰修伸手把长发挽在头顶,湿发甚重,压得她脖颈都有些吃力,她怔了怔,解开衣带,褪下裙裳,一只素足轻轻试了试水温——不凉不烫恰好,这才下水浴身。
当整个身体都浸在水中,闻着鼻端清浅的蔷薇香气,谢兰修突觉疲惫的身心放松了下来。原本对刘义隆颇有怨念:既然说喜欢自己,为何又狠心把自己送入北方的魏国?如今倒是淡了,毕竟是杀父仇人,自己与其被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得难以透气,不如今日一团乱麻一刀劈断,情也好,爱也好,从此与自己再不相干,三年前玉烛殿中彼此的惊鸿一瞥,就只算是无知时的一点昏念罢了!
这样自我譬解,谢兰修心事放下,倒觉身体被水泡得极其适意,低头看着自己,露在水面上的胸口已经微红,渐渐过渡到颈部的洁白如玉,连她自己都暗起绮念——这样的好身体!虽然瘦,也没到骨节嶙峋的地步,自己一向忙于劳作,都没有注意身体的曲线已经玲珑起来。手心脚心有些粗糙的茧子,但不妨碍白得耀眼。
谢兰修出浴,身边屏风上挂着皇后赏赐的新衣,退红襦衫,鸦青半臂,碧罗长裙,腰间泥金绘制的缁带,并不见一丝华贵,是寻常宫中服侍女子的衣衫,但也就她能穿出万分娇艳来。衣裳上熏的是冰麝的合香,淡淡的煞是好闻,外面服侍的小宫女听见谢兰修环佩的动静,赶进来笑道:“娘子真是美得跟画中人一样!奴婢伺候娘子梳妆。”
铜镜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谢兰修也无心细看自己梳成的发型,但觉小宫女在自己半干的长发上抹着香泽,频频嗅着香泽里兰花的芬芳,终于问道:“是用兰草煎的香泽吗?”
小宫女甜甜笑道:“娘子毕竟是大家出来的,一闻就知道!”等梳完了头,小宫女小心擦去铜镜上的水汽,笑道:“铅粉、胭脂和螺黛倒是都有,不过奴手笨,不敢为娘子敷设面妆。”谢兰修一笑,自己取过粉盒,要了蔷薇水调开一些铅粉,然而试到手上,觉得铅粉虽白腻,隐隐有些不讨喜的青色,皱了皱眉道:“不傅粉了吧?”
小宫女依然一脸甜笑:“使得!娘子天生丽质,不傅粉也白得很呢!”
谢兰修淡淡一笑,用水研了黛青画了远山一般的眉宇,另取了胭脂,点了一些在唇上,见自己脸上没什么血色,又轻轻拍了拍腮。镜中人瞬间娇艳起来。小宫女拿出一盒花钿,谢兰修比了比衣服,挑了几片翠色的,呵了口气融开背胶,小心把翠钿点在额角和腮靥处,她对镜中人清浅一笑,镜中人腮边一明一灭,梨涡旁更生春色。
谢兰修收了笑,问道:“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