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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襜帷暂驻 ...

  •   长江冬日不冻,早春时节更是水流湍急,滚滚的浊浪与广陵地界的海潮相撞时,便会形成闻名遐迩的“广陵潮”。拓跋焘派手下将领仔细查看过,刘宋的领军将军驻守横江,而新洲、北固、采石矶等重要渡口都有训练有素的水战将士严加防守。荆州要塞还在刘义隆手里,而拓跋焘深入的地域,背后尚有盱眙和彭城两座大城池,广陵亦未被攻破——若有不慎,也是祸患。

      瓜步下驻扎的几十万人,抢掠到的吃食十分有限,拓跋焘先亦不甚问,因为一旦打算动兵马,江对岸粮仓盈满的建康、丹阳等地都可以作为这群饿狼的诱饵。但他没有算计到的是南方的天气,连续的阴雨,忽冷忽热的气候,很多半饥半饱的士卒身子骨扛不住,开始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候。

      军医急急施治,这吐泻和伤风的小病症并没有酿成大瘟疫,但在军营中渐渐互相传染开来,还是少不了的。思念故土的魏国人,病恹恹地躺倒在营帐中,却不见帝王或战或和有任何动静,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回到家乡,那股厌战的情绪竟然也悄悄地蔓延开来。只是拓跋焘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没有人敢轻易把这些想法说出口而已。

      国书最后仍是“许和而不许婚”告结,因为自视甚高的拓跋焘不愿让刘义隆觉得自己太看重此次联姻,所以哪怕只是漏出了谢兰修一句不合适的话,他也不愿再留存话柄到南朝。“一苇渡江”这种事,明知不可为当然不会为,拓跋焘毕竟当政这么多年,打了那么多仗,不至于被任性妄为冲昏头脑。只不过这样吓唬一场,指不定在继续和谈的时候能多捞点资本回去。毕竟,既然没打算把刘宋这块硬骨头吞了,实惠才是最重要的。

      他与随军的谋臣李孝伯、古弼等秘商到半夜,初步拟定了遣使往建康和谈的方略。拓跋焘到了晚上,白天的不如意事情会纷至沓来,坏脾气就会见长。生病的士兵增多,而粮草不足,都是烦心的事情,御幄里还软禁着宠妃,他一肚子气没撒得舒服,又舍不得对她怎么样。回来见她一脸泪痕已经睡着了,软枕上一张脸又是红又是白,睡得酣熟。他既觉得她样子可怜可爱,又觉得她擅自做主可恨可恼,不由粗鲁地推了推榻上的人儿。

      谢兰修朦胧地睁开眼睛,还未及说两句客套话,衣带已经被撕开了。

      拓跋焘毕竟是一朝君主,所以不可能像其他武将士兵一样,靠劫掠没能逃走的民女来发泄自己的欲望。谢兰修觉得他来得比以往狂暴,但知道自己此番的自作主张惹怒了他,没有加以惩罚已经算是客气了,因而也不敢奢求他的温柔相待,只能默默地承受。到了偃旗息鼓的时候,拓跋焘倒温和了起来,探手抚了抚怀中人儿蹙起的眉头和咬出牙印的嘴唇,又拭掉了她脸上的细汗。然后,他倦极而眠,还轻轻打起了齁。

      谢兰修自然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睁着眼看到帐外的光线渐渐明亮了起来,军中晨练的鼓声响了起来,而身边那个只睡了两个多时辰的男人,也突然坐了起身,到处翻找自己的衣服。谢兰修忙直起身子服侍他更衣。拓跋焘奇怪地问:“你醒了?还是没睡?”

      他很快就注意到她的一脸倦色,似是轻轻叹息了一句,才对她说:“为什么睡不着?昨晚把你弄疼了?”

      “不是。”谢兰修轻声道,“这些日子睡眠不大好,心里总和打鼓似的跳得厉害,如果半夜醒了,都是睁着眼睛到天明。”

      “要不,请军医给你瞧一瞧,如果吃两服药能吃好,倒也不必硬捱着。”

      谢兰修帮他把腰间的皮革金扣的带子系紧,那窄窄的腰身强而有力,一点不像平常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的模样。她望了望高高站在面前的丈夫说道:“不必的。”她垂下眼帘,晚上睡不着时的那些胡思乱想,纷至沓来,此刻却难以理出头绪,她好一会儿才重又抬起眼睛,睫毛被沾成一片,沉沉的坠着:“佛狸,瓜步山下有座小小庵堂,我想……想在里面呆上几天。——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崇信佛教,可我只是想听听里头的声音,觉得心就能静下来……”

      拓跋焘凝视着她的泪眼,终于点点头说:“那就去吧。听说也有士兵在庵堂外头偷偷撮土为香,我也没有追究……”他鲜见的茫然中带着悲悯,探手摸了摸她披散着长发的头顶,他记得崔浩以前和他说过:人在最无望的时候和最忏悔的时候都需要虚无缥缈的神佛之类来寄托情怀——佛教主张“出世”,把这些情怀托于来生轮回;而道家打着“出世”的名牌,信奉的却是此生。他要当天下的“太平真君”,天下人都该当觉得:今世崇奉他拓跋焘才有倚靠。

      可是,杀了崔浩后,拓跋焘发现,自己那颗心也荒凉贫瘠,毫无着落。他这个“太平真君”(1)骨子里孤寂脆弱,硬是靠外表的强悍支撑着。午夜梦回,他记起的还是母亲杜贵嫔柔柔的双手,温暖的笑颜,细心地给他最需要的关爱——如果可以由他选,他宁愿不要这个皇帝之位——可惜,命由天,不由人!

      *******************************************************************

      北伐前,刘义隆广下征兵的命令,适龄的男儿,缘江五都集广陵,缘淮三郡集盱眙,无论有否拿过刀剑,一律披甲从征。

      如今,一叶乌蓬小舟从丹徒江边向南行驶。这段江面宽阔,水流湍急,而不擅水战的北魏并没有设立江防。对岸的广陵亦即今日的扬州,兵燹之祸过后,因为事前坚壁清野的缘故,遍地荒凉,昔时热闹的集镇再瞧不见一个鬼影子,只有那些断壁残垣,墟上青烟,仿佛还在讲述一个个悲怆而没有听众的故事。

      这片曾经让无数人羡慕不已的国中佳郡,这个曾经可以“即山铸钱”、“煮海为盐”的富饶地界,现在沿着蔓草横生的小径,可以远远地眺见高大的城墙依然矗立,再走近,便又能瞧见傍墙而生的春草,在战火后的焦土中顽强地探出头,昭示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

      城门紧闭。舟上下来的一行人吃力地翘首呼喊,好久才见城墙上吊下一只破竹篮。他们把一块金灿灿的虎符放进去,城门旋即开了,广陵太守几乎是奔跑出来,对着城外的这一行人倒头下摆,哭泣得如走失的孩子终于重又见到了父母一般:“陛下!陛下!”余外,哽咽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义隆一身青衣便袍,衬得皮肤中隐隐的青色更加明显起来。他苍白的面颊上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四下看了看道:“这里的魏虏全部退去了?”

      广陵太守饮泣着叩头:“是。微臣咬着牙与城中百姓和士兵坚守了两个月余,围困的魏虏缺粮困乏,全数被召集去了瓜步。不过,陛下还是需得小心!盱眙和彭城两座重镇,仍然围着魏虏的重兵。也时有人在我这里探头探脑的,不知是不是细作。”他抬头看着刘义隆,觉得如同做梦一般,暗暗掐了自己的腿一把,疼得真切。太守这才道:“陛下,臣要劝谏!陛下万乘至尊,怎么可以轻涉险地?”

      刘义隆摇了摇头,扶起太守,接着跟着他进了城。他听着身后厚重的城门“吱呀——”关闭落锁的声音,一直有些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地落定了。太守还在张罗着准备吃的供奉给皇帝,刘义隆摆摆手道:“不必,朕在建康,粮食倒还足。只是在此时危难的关头,朕不放心江北六州的臣民。前此命人在空市镇里摆放野葛毒酒,可有效用?”

      广陵太守凄楚地摇摇头:“回禀陛下,此计……无用。市镇里粮食都罄尽,唯有一些酒摆放着,放谁谁都不信。”

      刘义隆见那太守似乎有些难堪,微微笑道:“你说实话,很好的。朕原本也没有妄想此举能够有用,只不过多试一试,总归心里安些。如今——”他欲言又止一般,回首看了看身后一个头上戴着幂篱(唐代称为“帷帽”,即四面围纱的空顶斗笠)的人,面色上褪了那残余的笑意,沉沉地楚叹了一声。

      皇帝微服造访广陵郡,大家在不可思议之余,也颇感振奋,雀跃激动之余,都没有顾得上问一问“为什么”,只道皇帝此举必有深意存焉,于是秣马厉兵,斗志昂扬,随时准备再与北魏一战。

      刘义隆却在太守的官邸里悄悄住了下来,四处秘密送来的军报汇集于广陵这个离瓜步最近的江北重镇,处置起来快捷了很多。

      刘义隆怔怔地望着案几上的几份奏报,突然回头问身后那人:“拓跋焘不战、不和、不走,想做什么呢?”

      身后的人已经脱掉了头上戴着的幂篱,她梳髻戴巾,着一身男装,只有卸下遮面之物,才能发觉原来是一名女子。皇帝如此谦逊地征询,她却显得不屑一顾一般:“若是战,自然要准备完全,哪怕是编芦苇为船,也要编的时间;若是和,自然要两国互通使节,详谈和议,他现在锐不可当,自然等我们服输;若是走,倒用个什么理由呢——他如此爱面子的一个人?”

      刘义隆点点头不以为忤:“你说得对。不过我们的使节已经派过一遭了,公主都被退回,丢脸莫甚于此。再派一次,不知他会如何羞辱我们?”

      “陛下如果有心求和,但看拓跋焘国书中‘许和’的字样,也该试上一试。”

      “嗯。”刘义隆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射向谢兰仪的目光却如利箭一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襜帷暂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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