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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诏下灭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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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页从侧光的地方,能够看出一道道痕迹浅浅地凹下去。细细看,能看出是指甲划在上面的印子。
拓跋晃觉得心跳得很快,连外头侍奉他闱中事的小黄门问了几遍“请哪位夫人”他都没有听见。好一会儿才愣愣地答道:“今日孤不舒服,一个都不用叫罢。”
他拨亮了烛心,对着亮光仔细地看书页,果然是浅浅的指甲痕,但不是各处都有。他便又细细读划了痕迹的文字,刚刚平静了一点的心脏又开始“突突”地猛跳了:
拓跋氏是鲜卑族,在上古被算作东胡,传说中部族大人(酋长)效力于黄帝,对中原汉文化充满景仰之情,因而自称为“黄土之后”,便是“拓”“跋”二字在鲜卑语中的原意。但因拓跋氏曾与匈奴媾婚,又有“鲜卑父、匈奴母”的说法,匈奴族中父死而子娶继母,兄死而弟娶嫂氏的恶俗一直流传,血统混淆,行辈不清,始终又是未开化的模样……之后拓跋氏立国的先祖拓拔力微、拓跋沙漠汗等对汉文化依然充满憧憬,不止一次地追寻汉化的途径。
这些传说,国人口口相传,甚至津津乐道。但曾师从崔浩的拓跋晃对汉人那种自负而傲慢的心态颇为厌恶。自然,这些文字间值得探究甚至勾连。
第二日,内心激动不已的拓跋晃好容易等来高允给他送书,他压制着心绪,却克制不了嘴唇的微微颤抖,以至于说话都有些大舌头:“高博士,这里……还有这里……”他把书翻给高允看,一页又一页的,一边把那些词句用手指指出来,一边迫切地看着高允的眼睛,希冀从里头找出一些惊喜来。
但高允始终很平静,最后,还是他止住了拓跋晃不停翻着书的手:“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话说得一字一顿的,充满着警示。
拓跋晃仿佛给凉水泼了顶心一般,惊愕,然后慢慢地重新自制起来。
高允脸色煞白,唇角勾着一抹笑,轻轻地抚着书页的竹纸,像嘱咐自己孩子一般嘱咐道:“殿下呵!成大事者,宁静致远!”他的眼神中带着意味深长的悲悯和决绝:“太子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只可惜……”他蓦然又转了话题:“太子记得,这样的事切忌出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殿下不能当那出头的椽子,当用人时须得学会用人,当弃卒时须得学会弃卒。毋忘!毋忘!”
“可是……”拓跋晃还待说话,就被高允坚毅的笑容制止了,他摇摇头:“太子,陛下从来不轻信,所以不易为人所欺诳。说话做事,总是谨言慎行为上!”
他深深稽首,拜别了太子拓跋晃。等他离开东宫后,再次回首黑油瓦的东宫宫殿,微风徐来,而檐角铁铎发出悦耳的声响,清脆玎玲,传得很远。飞鸦经过,乱云如渡,好一片开阔的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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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的生活无聊到每天仿佛都在重复,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只有有时看着窗外风景突异,才会讶然地觉得:呀!怎么时光又那么匆匆地过去了?
谢兰修与皇后赫连琬宁的交情,是暗地里无他人知晓的,但与北燕的那位亡国公主冯清歌,却因着经常往来,而显得非常密切。
“这是我新抄的《涅槃经》,不知笔力有没有进步,请阿姊帮我看一看。”冯清歌手捧着长长的帛卷,上面是泥金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写得工整,带着她特有的精致的小勾小划。
谢兰修仔细看了看,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一笔字出去,卫夫人也要赞一声好呢!”
冯清歌红了脸笑道:“阿姊又取笑我!”不过,抚着自己的手书,她的眉梢眼角也是清丽的笑容,使那张绝美无俦的脸庞又添了几分光彩。《大涅槃经》其时刚刚由昙无谶译好,弥足珍贵,冯清歌轻叹着:“希望我今日的虔诚,能为我那身在泥犁的父母兄弟减轻一些罪孽,早入轮回。来世……希望他们好好做普通人吧!”
小时候无忧无虑,终有一天发觉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副钝钝的皮囊,在人世间一日复一日地捱蹭着时光。谢兰修凝视着那张让她自惭形秽的脸庞,想到这位公主十二岁在兵临城下之际被迫嫁给拓跋焘,随后就是亡国,父母兄弟命丧黄泉。拓跋焘对她虽也有些恩宠,但遍洒的雨露,分到每一个人头上又有几分?
冯清歌看了看武威公主住的侧宫,轻声道:“要是我也有个孩子长成了,倒也有个寄托。”她其实已经生过了两个孩子,可惜一个都没有保住,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一次次遭受了,竟然就没有感觉了。谢兰修知道她的心思,劝道:“儿孙也是操心一辈子的。大公主她……日日消沉,连去公主府看一眼驸马都不肯。我虽然讨厌牧犍,可是这会儿倒宁可他们夫妻和睦。”
“有个可操心的事,强过我这样没有的。”冯清歌苦笑着,慢慢去卷手中的经卷,“不知什么时候,陛下可以请昙无谶这样的高僧来宫里讲一讲佛法,我倒真的有心皈依,做个在家的居士。”
“听说沮渠贵人倒和昙无谶相识。”谢兰修想着沮渠花枝赠送给她的昙无谶手书经卷,不由想到自从自己求拓跋焘发兵姑臧救阿昀之后,她和沮渠花枝就有点貌合神离。
冯清歌正想说什么,外面通报拓跋焘到了,冯清歌抿嘴笑道:“如此,我倒不宜打扰阿姊了。”她打趣了一句脸上飞红的谢兰修,终于露了那么一丝符合她年龄的巧笑,正转身打算告辞,已经看见拓跋焘从正门走了进来,他伸手摘了一片梅树上的叶子,随手又揉成一团丢在泥土里。
“我来了,你走什么?”
冯清歌骨子里有点怕这位夫君,忙敛衽行礼道:“回禀陛下,妾在这里耽搁了好一会儿了,本也该离开了。”
拓跋焘的脸色难以分辨喜怒,“嗯”了一声,看了看冯清歌手里的丝帛卷轴,问道:“这是什么?”
冯清歌道:“是妾的手书。”
拓跋焘伸手就把东西拿了过去,解开缚着的丝带,似乎也不需经过主人的同意,便可自由地观看。但他这样的不速之客,这样不讲礼貌,却还把眉毛拧起了一个大疙瘩,突然怒气勃发地把经卷狠狠往地上一摔,恨恨道:“无知妇人!暴殄天物!”
冯清歌给他一吓,本能地就跪倒在地上,俯首道:“陛下恕罪!”再不知说什么好。
谢兰修也吃了一惊,匆匆上前跪在冯清歌身边,赔笑道:“陛下见恕!妾等不知何事犯错,恳请陛下明示,妾等也好知错能改。”
拓跋焘冷冷道:“亏你还是南朝的女郎,也追随着一起佞佛?什么六道轮回?什么大慈大悲?什么普度众生?都他娘的是骗子!骗得善男信女、无知小民,花费钱财拜佛供奉、白填送了那堆秃驴!你们看看,这好好的丝帛,用来裁做衣裳,该有多么好,非要用来写这没用的东西!”他厌恶地从地上捡起经卷,发性子一般伸手一撕,只听“刺啦”裂帛之声。
冯清歌眼中坠泪,怕被他看见会更加恼怒,只能低着头让泪水落到地上砖缝里渗下去。谢兰修在拓跋焘生气的时候也不敢轻易说话,只好也低着头表示对他威仪的屈服。好容易听见拓跋焘的声音响起来:“以后不许糟蹋东西在佛教上!听见没有!”把冯清歌打发走了。
谢兰修被他有力的膀子挽起来,迫着面对面看着他的怒容。好在怒容消退得很快,他只是保留着刚刚的警示语言:“你这个笨蛋,倚着佛法,还不如倚着朕!”
谢兰修对那些轮回倒也算不上笃信,但佛法中教人淡漠爱欲,寻出世以得心灵宁静的方法,倒是她这样常常处身空虚寂寞和怖畏担忧之中的人最好的开解法门。她不愿顶撞惹怒拓跋焘,点点头乖巧地说:“好,妾懂了。”拓跋焘这才放开她,问:“今晚吃什么?”
他爱见她为伺候得他满意而忙碌的样子,谢兰修跪坐着把貊炙的大块肉分割好放在他的银盘里,拓跋焘恢复了以往对她宠爱的样子,逗着她说:“刚刚把你吓到了?怎么这会儿一点笑脸都没有?”
“陛下之怒,妾吓得心跳如鼓,这会子还没有回过神来。”
拓跋焘道:“其实吧,这也是迁怒,不过信佛的人一味佞信,连朕这个现世的皇帝都不放在眼睛里,这样下去还了得?自然不能不问了!”他见谢兰修眼睛里飘过的疑惑之色,笑道:“前次只是削减寺庙用度,如此厚恩,竟然还有人不满。渭水之北的杏城中,一个卢水胡人竟以此扯旗造反。响应他的人还不少。”
他瞥着眼望着斜上方的天空,脸上陡露杀气,话似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从杏城到长安,再到河东,都燎了起来。寺庙中藏着武器,大约准备接应这些叛军呢!看来,这些年,朕对内还是松弛了些,给了颜色,这帮子刁民倒想着开染坊了!我已经下旨给崔浩了,不仅仅盖吴等叛贼要杀,蚁附的无知刁民也要杀,而且,他们所倚仗的邪教——不是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么,真好,就一道送下地狱好了!”
谢兰修惊愕地半开着嘴,瞪着眼睛听见他嘴里吐出来的最后两个字:“灭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