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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功遂遗恨 ...

  •   谢晦自知被刘义隆拿住断无生理,不过听到自己将与建康城中被显戮而不是赐死,还是不由悲愤得双泪直下。弟弟谢遯才二十出头,长兄之子谢世基还未到弱冠,闻知自己都将被一同处死弃市,虽有不甘,都没有忘情嚎哭,也没有上表求饶,反而是振衣梳发,为阶下囚也不失谢家的士族风范。谢家子弟大约是祖上遗传的好容貌,虽然都做了阶下之囚,然而进建康城时,不少建康仕女还借着礼佛的由头前往围看,就差拦车投果。

      谢晦注重仪容,临刑前,喝了一碗薄酒,也静静地拣了爱吃的小菜过了一碗麦饭,擦过脸后,请求狱卒拿了一把梳子,先为弟弟谢遯和侄子谢世基通了头发,然后才把自己那头乌漆一般的长发梳顺挽好,带上巾帻。大约因为心如架炭,很多天没有好睡,梳子上遗落了不少黑发,谢晦小心地把掉落的头发一根根摘下理顺,突然发现其中竟然有一根大半已经白了,诧然道:“我不过三十七岁,竟生华发了么?”然后驰然一笑,理顺身上浅碧色丝绸的宽袖长衫,连穿在里面雪白的葛布中单也一并抚平,伸出手对狱卒道:“上镣铐吧。”

      从建康的狱中到行刑的西市,一路行人如堵,也有少数投掷石头骂谢晦“逆贼”的,而大多人反而持同情态度,觉得谢晦追随先帝,立下赫赫战功,是朝中难得的才华横溢、谋略出众的栋梁,而今天下未平,而良将却仓皇被斩,大宋岂不是自折羽翼?

      到了刑场,监刑的恰好是檀道济和王昙首,王昙首素来与谢晦不睦,此时虽然不会刻意落井下石,说些令人尴尬的话,但也不会出言抚慰,只管自己高坐在上,眼睛望着苍狗般变幻的云彩。倒是檀道济,沙场上对谢晦不留一丝情面,此时心中却百感交集,见谢晦和弟弟、侄子一同跪在鬼头刀下,三缕清须随着建康春季甜润醉人的暖风飘飞,神色间不见当年废帝时的焦虑张皇,亦不见当年指点江山、挥斥挥斥方遒时的孤高笑容,只余难得的冲淡之色,心下痛楚,上前稽首道:“宣明!愚兄今日来送你。”

      谢晦并不曾流露半点怨恨,淡淡道:“檀将军客气了。惜乎谢晦今日就缚,竟不能回礼,还望将军海涵!”

      檀道济不知说什么才好,俯身深深一拜。谢晦终是轻叹一声,低声道:“各为其主,你不用这样,我心里懂。狡兔死,走狗烹。谢晦没有逃过这个轮回。”深深望了檀道济一眼:“日后大宋保家护国、开边复地,还要倚仗将军才华。望将军善自珍重,勿忘韬晦,勿蹈谢晦的覆辙。”

      檀道济眼眶欲湿,深深地答了一声“是”。谢晦复又叹息:“谢晦在京时,曾想把将军和我自己的一些兵法谋略结集成书,以传后世,恰好得了三十六章计法 ,可惜如今是做不成了。谢家应该已经被抄,不知手稿还在不在,将军如果有机会,不妨看视一下。莫让你我的才智,随我的伏法而消逝,遗恨千古。”

      檀道济道:“不光你的手稿,还有你的家人,檀道济若有能力,一定尽力保全。”

      谢晦想起两个儿子的人头,看着身边陪绑的谢氏子弟,自知自己早已家破人亡,陈郡谢氏只怕被连根拔起,灭族亡家,不由悲酸苦笑——成王败寇,这世上道理原本就这么简单,只恨谢氏百年基业,谢安谢玄等谢家先辈当年创下的永垂不朽的赫赫战功,终于败坏在自己这个不肖子孙的手中。悲到绝望,反而看开了,只是脑海中突然思及小女儿谢兰修,似乎未得她的死讯,心跳猛地加快了些,正想嘱咐些什么,上面传来王昙首懒洋洋的声音:“檀将军,时辰不早了,该祭刀了。”檀道济知道不宜耽误,深深看了谢晦一眼。

      谢晦的侄子谢世基看着凛凛的刀锋,倒也不惧怕,只是深感人世无常,扭头对谢晦道:“三叔,你我今日同在国法下死,甚是遗憾。临终尚有诗代言,不知三叔可愿意提点?”见谢晦浅浅点头,谢世基吟唱道:“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

      谢晦知道他自伤,其实自己何尝不是!不由泪下,他素有捷才,见侄子已经哽咽不成声,便续着吟道:“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斯路信难陟。”诗歌吟唱之声悲切,穿魂断魄,令闻者肠断。

      檀道济不由掩面,却闻女子凄楚的声音:“阿父,大丈夫当横尸战场,你却为何狼藉于建康西市?”檀道济愕然抬头,果然来人是彭城王妃谢兰仪,她一头漆黑的长发几乎及踝,却全然披散着,微风拂过,丝丝勾连,散落在素白麻衣上如同漫天的蛛网缠绕。她光着双足,踏上刑场悄然无声,而细心的人会发现,道路上尖细的石子儿已经将她的足底磨破,地上淡淡蹭着血迹,从路上绵延而来。

      谢晦见到女儿,眼泪再也忍不住,刚才的淡然之貌瞬间瓦解,颤抖着说:“兰仪!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阿父。”兰仪倒身下跪,西市所有人都能听见她额头碰地“砰砰”作响,抬起脸时,见她莹白的额角一片青紫,配着一块斑然血迹。谢晦心如刀绞,忘形地伸手想阻止女儿自虐般的叩首,然而手在背后被镣铐锁着,用力过猛不由身子一侧,几乎摔倒。谢兰仪膝行两步,抢上扶住父亲,终于忍不住埋首在谢晦的肩头号啕大哭,哭声中夹着极低微的声音:“阿父!女儿知道你冤抑!”

      刑场旁几乎所有人,见这样美丽绝伦的素衣女子哭得几乎晕厥,都不由动容,有的还落下泪来。唯有监刑的王昙首,皱眉看看已近中天的太阳,半侧着身子扭头问檀道济:“这时辰也该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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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伟哉横海鳞,
      壮矣垂天翼,
      一旦失风水,
      翻为蝼蚁食。
      功遂侔昔人,
      保退无智力。
      既涉太行险,
      斯路信难陟。”

      谢晦和谢世基的临终联诗,很快传到了建康城中的宫禁。连皇帝刘义隆都啧啧赞叹谢家儿郎的才华,因而这支临终绝响未被禁绝,在宫女中传唱。

      身在掖庭深处操持贱役的谢兰修很快就听到这首父亲临终吟诵的绝命诗。

      早在元嘉二年,刘义隆正式与谢晦撕破了脸,他颇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一旦决定讨伐谢晦,便不肯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杀掉傅亮和徐羡之之后,立即捕拿谢家在建康和广陵的所有族人,杀的杀,关的关,流放的流放,一点都没有手软——也就是说,他与谢晦之战,必是你死我活。朝臣见这个新皇帝手腕老辣而行事缜密,又毫无畏惧怯懦之心,都十分叹服,反而一致站在皇帝这边,俯首帖耳地听命于君。

      而谢兰修自谢府被抄后,亲见弟弟谢世祥被杀于眼前,那小小的人儿肚腹被搠出那么可怖的窟窿,口里吐着血沫,流着泪对自己说:“阿姊,我疼……”而后一刀断喉,生生被斩于自己的眼前。谢兰修当时就昏厥过去,再醒来时,她以为自己亦身处地狱,周身火烫如炭炙,口中干渴似煎熬,牢狱中荧荧烛火的微光,从牢房柱子外透进来,余外隐隐听见拖得长长的哭泣声、歌唱声……谢兰修恍惚如在梦魇,什么都想不起来又昏了过去。

      这次醒来,烧已经退了,周身污秽不堪,四周是低矮的屋子,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不言声地进来,送上一套衣物和一盆温水。谢兰修问道:“我在哪里?”

      那女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说:“在建康宫的掖庭,这是有罪宫人住的地方。”

      谢兰修忍着眼泪,冷冷道:“请你禀报陛下,请他赐死我。”

      那女子似乎觉得好笑,利索地把小屋拾掇了一下,才说:“你以为我是谁?要能见到陛下,我还求他放我出去嫁人呢!”

      谢兰修呆在那里半晌,那女子根本不多搭理她,收拾完后自顾自出去了。谢兰修心道:在这里死了,就如同菅草一般无人问津,我是一了百了了,而阿父的冤枉、姐姐的痛苦,又有谁来慰藉?求死不难,求生却不易。想到阿父谢晦或许有获胜的一天,自己或许有被救的一天,谢兰修生出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没有多犹豫,换上了小袖短裙的粗麻褐衣,用水洗净了自己满是尘垢的手和脸,手指扒了几下长长的乌发,折了一支细柴棍把头发草草地挽了起来。

      此后,她就和这里宫人一样,每日用布巾包上头发,兜上围腰,挽起袖口,舂米浣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累到每日倒头就睡,不多一言,也不想自己和家人的往昔。她只盼着,有一天阿父从掖庭深处那座低矮的门中走过来,峨冠博带,如往常一般俊逸洒脱。他会伸出双手,疼惜地看着自己,如以往一样说:“阿修,怎么瘦了?快和阿父回去,阿父有好东西带给你……”

      直到知道了父亲的死讯。

      天似乎塌了下来。

      原本也知道父亲被目为叛臣,只要被擒,就难以善终了,但心中总怀着一些希冀:若是父亲果然如众人所说的那样韬略横绝当世,若是父亲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与朝中重臣都是手足般亲近,若是父亲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天纵的英明神武……

      只是,希冀终归是希冀,而且终将化为乌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功遂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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