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上想

5、节五

　　半夜，我被怪异莫名的声音惊醒，推开窗，只见夜幕下举着火把的人群蜿蜒在山间。
　　心一下提起，匆忙穿戴好后我飞也似的冲吃家门，栖息檐上的乌鸦无声无息扑棱落下，溶入夜色。借着微弱的星光，我找到依旧鬼火磷磷的乱坟岗，抄近路上山。这里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小径，灌木乱藤，荆棘纠缠，时不时勾破飘带裙裾，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停下来摘取。眼看远处的火龙越来越近，我心急如焚，不祥的预感迫使双脚仅着丝鞋在石砾上奔跑。
　　“呼……呼……阿雪……”好容易跌跌撞撞来到熟悉的水潭，一抹雪白的身影，如往常般伫立在花树下，然而融雪面色冷峻，不复往日温和笑颜。我看到他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竟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没等看清他模样，融雪突然将我紧紧拥在怀里，极用力，仍然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碰坏了似的。我从骨子里温暖起来，却又不安，即将坠入那泓冰冷潭水般的不安，仰起脸，寻找到那双在夜晚依然明亮的眼睛，在辨认出其间深沉的痛楚时，心漏跳一拍，“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说话，”他打断得很急促，“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让我好好看看你。”
　　耳边嗡的一声，我只觉的心脏猛然抽痛紊乱，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动也不能动，就连思维也在惊恐中僵住。莫名地，滚烫的泪水流淌下来，眼前融雪目光哀伤，模糊间天地慢慢暗沉，“最后……一次见面？告诉我，是不是和山下的旱灾有关！他们……他们截水来了对吗？谁！是谁教他们的，我、我去杀了他！……乌鸦！我和乌鸦一起去杀了他们！！……”
　　我听见自己尖锐的叫喊声回荡在桃花林中，伴随着“哑”“哑”的叫声，被阴惨惨的夜间山风呼啸着冲散。
　　“冷静点！摇枝，你太偏激……”
　　好半天，我才能听到融雪的声音，那么的温柔，就像夏日荡漾的绿潭引人沉溺，很久才安抚住我满腔憎怒，“摇枝，平静下来……你说的对，那些人的确是来截水的，这座山千年来镇守灵脉，水源丰沛，一旦引下山去足以灌溉无数良田，而且，这个法子，是我教他们的……”
　　“那么，是背叛！你背叛我！”我狠狠摔开他的手，后退一步，语气冷得像冰。
　　背后树枝哗哗晃动，暗红的花瓣不断落下，遮蔽视线，妖魅般飞舞，泪水中融雪的身形依然很清晰，比我任何一次看到都要清晰，衣袂飘扬，白发如霜，“听我说，摇枝，我们终不可能长久在一起。那日你说永生永世，心中痛苦那样深重，令我无法再佯作不知。摇枝，你……可是害怕年华逝去，容颜衰老，而宁愿以死来逃避世间一切？”
　　我吃了一惊，捂住唇，泪滴灼痛了眼眸。
　　“摇枝……”融雪的声音还是那么宠溺着，没有责难，半点也没有，可我却希望他能怪我。这样浓的眷恋，太纯粹，太沉重，悲哀到让人想哭也哭不出来，“我知你心意，却决不能容你这般作为。那一日，我得知你家中意外来了的那人，便去告诉他，截水之法，只要破开这里的水潭就会有千股清泉流至山下……摇枝，在那以后你也可以离开了，能看见山林光脉之人，不应该拘于这一方水土。”
　　我几乎什么地听不清楚了，拼命地摇头，拼命地哭，却只是在喉底呜咽，断断续续的哀声。朦胧中听见融雪略带笑意，柔和如山涧清泉的潺潺话语，“我知你有多渴望离开，遂换取了那人的承诺，摇枝，你将永远不再背负那么沉重的恨。”
　　“如此，亦成全了我不复今后永远的孤寂之苦……”
　　喧哗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火光的摇动了，村人已经来到桃林之外，为首的黑衣男子沉默指挥着他们移开巨石，砍倒树木，面目分明是夏日倒在门口的那人。红光照映下，每个人的脸苍老而疲惫，表情虔诚，动作一丝不苟，却像是没有看到我和融雪一样，一个又一个潜入深潭，古怪的物件摆了一地。
　　“呵……呵呵……呵呵……”
　　我终于笑出了声，直直注视着站在对面，被人群隔开的融雪。
　　好残酷……
　　无论对他，还是对我，抑或对这些人。我凝视着他平静的面容，突然间，失去哭泣的力气，只是看着，竭力将他的模样铭刻在心头，不去管什么天翻地覆，地老天荒。
　　“呵呵呵呵……融雪，你可是能毁天灭地，血洗苍生？”
　　你放弃永恒的性命，放弃我短暂一生驻守此地的誓言，甚至放弃了你所守护的一方生灵——灵脉一毁，三年后，此地就会成为荒漠千里，截水是饮鸩止渴，而鸩毒，则是你给予的。
　　始终有一道冷冷目光注视着我，是谁呢？应该是幻觉吧。阿雪，你可知你毁了我一人的天地，毁了我一人的苍生。我的家族在这里隐居，钩心斗角成为我儿时的噩梦，十五岁那年后我仅仅被当作是山神的祭品。我憎恨囚禁你的枷锁，你却给予了我虚伪的自由。曾经的乱坟岗，如今的桃花林都是我最珍贵的家园，可你毁了这一切，对此，我没有半点怨尤，可你不该，毁掉你自己……
　　人群中突然爆发吃欢呼，一泓绿玉髓似的潭水缓缓泛起涟漪，摇曳动荡，亘古以来的沉寂被彻底打破，森然鬼魅的气息，浮空飘扬。我垂眸俯视，看见同样映在水中的融雪身影渐渐透明，散发出无数美丽细小的光点。
　　我不记得我推开了多少人，才扑到他怀里。融雪似是用尽了全力地抱紧我，疼痛，然而温暖。
　　他口唇微掀，像要说些什么，我轻轻按住，笑着亲吻他面颊，“别说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然后将头埋在融雪颈下，一直以来听不到心跳的声音，却可以呼吸到山林特有的草木芳香。萤火虫般的光芒一点一点，四处逸开，我能切实地看到、听到、与感受到，大山自古的威严和坚定。春日和煦光辉下蓬勃的生机，树木发芽，花朵竟相开放，夏季满山的浓荫，鸟兽追逐，古老树林里白色瘴气化为缭绕的烟雾，秋时的鲜果累累枯叶金黄，冬眠前最后的觅食，以及整整一个冬天的沉静……
　　山神融雪。我忘了，他是融雪，同时也是山神。
　　直到他的身躯模糊成雾气，再支撑不住我的眼泪时，亦是以双手环抱的姿态，缓慢消逝……
　　充盈在心里的幸福感却没有消失，我抱住自己，似乎这样，可以将温暖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仔细想想，融雪这家伙真是离开得不干脆，屋里还有好多他送的礼物，脑子里一有一大堆关于他的记忆，就连这山的墟土，也会存在很久很久。阿雪，你一手摧毁我的幸福，没关系，我不会介意。
　　融雪，我知你心意。
　　“哑”的一声，乌鸦盘旋了两圈落到我肩上。抚摩着它光滑的羽毛，我开始想阿雪会把我之前送他的东西藏在哪里，一想到那些小玩意儿将顶个“山神宝藏” 名头与草木同朽，就忍不住很想笑了。
　　对了，融雪，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
　　初次见面，并不是在那水潭边上。那是在我小的时候，被大山外辉煌的金黄光流所吸引，一步步走了进来，看见山谷间白雾蒸腾，徐徐聚拢，凝成一道纯白的身影，这那以后，再也忘不了。
　　忘记不了，当时一下子就喜欢上，而且喜欢得不得了的心情。
　　不过这又如何呢？反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仰望夜空，星光闪烁，澄净如银，心里最后一丝淡淡的怅然，也只是怅然而已。总是热烈盛放的桃花没有了，清冷幽彻的潭水也不复存在，换来的，是山下无数干渴的村庄得到暂缓。三年后，一切复归于废墟，然而在那之前，我想我早就离开了，按融雪所说，去过更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