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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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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钺有酒名曰敲破竹者,色澄碧,其味醇厚而芳香,如雨后甘露,微甜,入腹势如烈火,难以受其力。敲破竹有助育周天,且积一成百,质久而不变,浊世可存三百载而有余。位列七星,为饮中上品,纵有千金,难得其一两,盛名独贯江湖。
—《江南.酒》狂生未与
近日来,七星连钺楼里有点奇怪。
一至六楼的席位都坐的很满,唯独风光景色最好、往日文人酒客最多的七楼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原来通往七楼的楼梯口上被店家挂上了“客官留步”的牌子,还煞有其事地派了两个小二在楼口把守,任你底下坐得再满,也不肯让旁人入七楼一步。
从前的七星连钺楼可不是这样子的,就算有再尊贵的客人,也不可能包下一整层楼超过三天,可是如今,七楼早已经被人包了五天场子不算,正主儿却至今还没在里面喝过一杯酒。
“卓雅轻扬”的酒香溢满城内,单以气味诱人论来,可打足十分。就算是名满江南的长胜楼,享誉中土武林的天易楼,南北皆知的春风得意楼,也不得不承认,七星连钺楼的酒,天下第一。这是百年老字号用百年的光景积累下来的,加上酿酒师傅的不断创新,酒类品种已经越来越繁多,虽然可以和已存在的名酒并列而存的已经少之又少,但是早在八十年前就已经加到了一百五十种。
光滑平整的楼梯上响起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嗵嗵腾腾”,只见一个少年提着一个碧色酒壶一步三晃,三晃一撞地往七楼一层层爬着。
他可是真的名副其实地爬了上来,手脚并用,没爬几步就要在地上略躺一会儿,仿佛累得要命,需要蓄蓄精力。
终于,他爬上了七楼厅外最后一个台阶,一把搭住了小二的肩膀,目光涣散。“小二哥,把门打开,我要进去!”他的声音虽然略微沙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但是那种无形之中的优雅,却也让人难以遗忘。
“快把门开开,我要进去。”少年见小二一时愣住,依然不依不挠地晃着他的肩膀。
小二的肩膀被他的手臂压得喘不过气,急忙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只见他一身玄色长衫,左臂上扎着一条雪白的丝帕。他满身酒气,身高八尺刚过,只有二十一、二岁左右,仔细看却从他朦胧的眼光中看见了一丝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少年脸庞俊美无匹,只是下巴上铁青一片,双眼迷离,恐怕喝下的酒水已不会少于三斤。
“客官,七楼这三个月内都是被贺先生包下来的了。现在飘舞小姐正在里面排练,您可不敢去添乱啊!”
“为什么…不敢…去添乱?”
“您难道不知道,咱们七星连钺楼有三十七位座上客?个个都是顶级的高手啊!小夜公子您知道吧?‘镂花刀’您知道吧?可不好惹。”少年不由得一笑,看来他还是刚刚做小二。
“那又怎样?任凭座上客再厉害,不过是不知道效忠谁的一群走狗而已。”他低声咕哝了一句,疲惫地塞给小二几块碎银。
“对面的长胜楼,有我一个箱子。你告诉他们‘取的是修梓的箱子’,他们自然会交给你。帮我订一间房间抬进去,懂不懂?”
“我懂我懂。”
小二不迭地下楼去了。
少年把空了的酒壶塞到另一个看守的小二手里,又从酒柜里拎了一壶酒,笑道“守住楼梯,别人就进不去了吗?”说罢又一步三晃,三晃一撞地下到六楼去了。
“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呢,掌柜的。”
暗处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道。
“没关系,不用紧张,修梓都死了十年了,早就转世投胎去了,什么波浪七星连钺楼没见过?让故然先生来吧,我有事,得走开一下。”
“知道了,掌柜的。”
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走出了七星连钺楼,悠闲地拐过了街角。
听到七星连钺楼的名号,光是三十七这个数字就已经可以将人压得喘不过气。眼前这少年看似酒醉,其实不仅倔强而且聪明。他既然说了要进七楼,就有非达目的不可的决心,然而以一人之力单挑楼中的座上客无疑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件事想要做到就必须要另施他法才行。
在别人眼中,这方法也许很难想到,然而在他,却偏偏是最简单的事情。
七星连钺楼很高,每一层和每一层的窗户都离得很远,只有六楼最左边的那扇窗户与众不同。十几年前,曾经有一个男孩子特别喜欢在七楼栏窗上看云彩,有一次险些从七层摔下去。楼主卓峦知道后,不惜重金,请了工匠,专门将正对着这扇窗的六楼最左端的窗栏改建,修成又平又宽又安全的大阳台,以防止男孩儿再从窗栏上跌下去,因此六楼最左端的这扇窗和七楼最左端的这扇窗相距不过一个六龄幼童的高矮。
改建的原因只是出于卓峦对这个男孩儿的宠爱,改建以后却很少有人知道七楼和六楼间有这么一条捷径,有这么一个故事。
这酒醉少年却偏偏知道,而且知道得极为清楚,窗栏有多高,用多大的力气可以不偏不少地跃上去,他一清二楚,仿佛这窗栏就是为他而建一样。
飘舞是七星连钺楼的台柱之一,是名动江南的舞优,和歌伶翩翩并称“翩风飘舞”。她一年前来到了七星连钺楼,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博得客人们的青睐,赢得了“江南第一舞者”的尊荣,后来她独创的“漫天飘舞”,更是艳绝武林。这种舞蹈五十两黄金表演一次,若是飘舞小姐心情不好,就算金藏金那样的富豪搬座金山给她,飘舞也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她还未满十九岁,除了好姐妹翩翩以外,对谁都是冷若冰霜,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从骨子里透得清高孤傲。
她独爱水红色,一年四季只穿水红色的衣衫,澄澈的美目中总是带着一丝捉摸不定,显得格外惹人怜爱。所以有的客人曾说:“翩翩楚楚可怜,飘舞外表虽然明艳动人,内心却更为凄楚,让人更为怜惜。”也有人说她的心比明月还要高三丈,若没有惊世骇俗的侠少出现,恐怕一生都不会嫁做别人妇了。
此刻正在七楼忙于设计舞蹈的高傲少女,恍惚间神思已经遨游物外,她一个人纤瘦的背影,桌子上放着的她最爱的桔子和桔梗酒,构成一幅和谐美丽的图画。
桔梗花紫,酒色却碧黄。
“咚”地忽然一声巨响,飘舞扭头一看,竟是有人由窗户从外面翻了进来。那人背比脚还要先着地,一进来已经径直躺在了地上,手中却还抱着酒壶,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她手足无措,然后她好奇心起,最后她决定先看看再说。
飘舞轻轻走近那个翻窗进来的怪人,隔着两步的距离,悄悄地打量他。
来人一身玄色,左臂上扎着一条纯白色丝帕。他怀中抱着的酒壶仍存残香,一闻就知道是烈酒,却不知是“浮云罩”还是“螟啼恸哭”。
目光在他脸上微一停留,飘舞的心就被他熟睡的脸所深深打动。
这是一张男子的脸,或者说是一个少年男子的脸。他还非常年轻,决不会超过二十一岁,带着的却是和年轻的一切完全没有关系的沧桑。他的面容很是俊美,带有颓废,胡子早就该修理了,奇怪的是这种颓废让人更容易沉醉。
“为什么要借酒浇愁呢?”飘舞情不自禁地替他拂开额前散乱的发丝,露出他好看的眉。
沉默,有一炷香的时间。
“就这么睡着吧,我明天再来。”她素来怕冷,从春到冬,衣服总是增多减少,略微思考一下,怕少年酒后醒转,酒力消失,身子受不起寒冷,就脱下一件水红色的长衣,盖在他身上。
“你们今天和明天不要进去打扫了,我有些东西放在里边,出了差错,谁也承担不起。”
飘舞甩下这几句话,就到后院的萝撷阁找翩翩去了。
并没有像飘舞估计的,半个时辰的时间,少年已经醒转。仅仅半个时辰的睡眠,已经让他恢复得神采奕奕,本来锐利的眼神,一触摸到那一片水红,又变得雾蒙蒙的。
一片水红。
一瞬间的电光火石。
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漫及全身。
“蒙依……”他缓缓站起身来,在墙上写下几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就飞快地跳窗而出。
“既然天意又让我见到这一片水红,我必当报此大仇!”
慷慨激昂的誓言却让他自己落荒而逃,从窗户一跃而下,订下一间天字第七号。
“一百二十八种酒,一样一瓶。”
“是建楼初那一百二十八种酒?”
“嗯。”
“客官大名?”
“卓念。卓峦的卓。思念的念。”
小二顺从地对卓念点了点头,“客官稍候。”卓念“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让小二出去端酒了。
卓念的天字号第七间,正对着七星连钺楼的花园“落木萧萧苑”。这儿种满了北方落叶乔木,中无杂树,他打开窗就可以看见缤纷落地的残叶。
卓念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件极为宽大的白袍,裹在身上,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他凄惋的表情和他高大却瘦弱的身躯,让人觉得和这满地的落叶犹似一体。
“又是深秋。为什么悲伤的事总是发生在深秋?”
江南温暖,北木叶落,其实已经是初冬。
八岁那年,义父义母就死在这七星连钺楼,从此他和义父的女儿,那个被他唤做“妹妹”的女孩儿分隔了十三年,再未曾见。
十年之前,他十一岁,师父也遭人毒手,死在了七星连钺楼,剑断人亡,与他天人永隔,师父和蔼的笑容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再也看不见了呢。
五年之前,他十六岁,师姐蒙依为了替师父报仇,也死在这七星连钺楼。那一年师姐才十九岁,他亲眼看着师姐穿着她最爱的水红衫子,似是殒落的蝴蝶般由七楼楼顶坠了下来。师姐握着他的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对他说了四句话。
“念,我舍不得你。”
“念,你要记住,仇…恨只能用血洗…净。”
“念…,我…的头发…乱了,记得再帮我梳…好。”
“念。‘殒蝶’留给你,不要再…叫我师…姐,叫我蒙…依呵。”
他记起师姐下葬那一天,竹林中被风吹过响起的瑟瑟颤声,有如多年之前安抚他悲伤的无名曲子,又好似,从那竹林中听到了被火烧得“噼噼啪啪”的木材间传来的声响。她就被葬在竹木陵园的最中心,那时候陵园的四周已经躺下了无数的先辈英烈。卓念同辈中排行第十一位的师兄宋白抱着师姐的棺木大哭,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于是他用‘殒蝶’切下宋白紧紧扒住棺木的一根手指。因为,他,卓念,正是“洛剑”新任的剑主,他必须树立威信,以后才可以继续师父师姐都没有完成的事。也因为,他,卓念,也很想像宋白那样不顾一切地大哭,把所有的爱慕、伤心、痛苦、不甘、怅恨都一古脑儿哭出来。可是他不能,他要鼓励“洛剑”的人重新振奋,而不是沉醉在悲伤里,毕竟蒙依死后,“洛剑”还需要有更多的人为了那些死去的人而强大!
只有卓念自己知道,他的心一直留在五年之前的葬礼上,随着蒙依的死去而沉睡,至今没有醒过来。
七星连钺楼是卓念幸福与梦想死去的地方,这个深秋他决定在此复仇,让一切结束,也让一切重新开始。
如果失败了,来为他复仇的人应该是二师兄路舟吧!不知道,只知道“洛剑”会为此一直奋斗下去。
这十三年来的落叶飘下来的都是仇恨。这些仇恨,在七星连钺楼的深秋开始,不知道会不会在这个深秋结束。
没有人知道,卓念紧紧握住了‘殒蝶’,看了看,天上那朵陌生却熟悉的云朵。
“客官,您要的酒我放在门口了,此外还有热水和冰。小人告退了。”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卓念把酒端了进来,一百二十八种酒放了三大盘子。他洗过澡,才开始下酒的功夫。
比起别的江湖人士,卓念的手特别干净,手指特别修长,也特别有力。他拎起一壶酒,倒在酒杯里,浅尝一口,便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只有半截拇指长的小木瓶,把酒倒进去。
“伴锋眠”,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在小木瓶上刻上这三个字。
“果然是浸透五脏六腑的好酒。”
然后,就将这壶“伴锋眠”放入用火温着的热水中。
依此而类推,他将每一种酒都分别倒入不同的小木瓶中,口中喃喃念着:“‘卓雅轻扬’、‘浮云罩’、‘螟啼恸哭’、‘莫思量’、‘似玉寒’、‘长风成泪’……”
待到念罢,一百二十八壶酒,一百二十八个小木瓶一个不少一个不多。
小木瓶越多,他刻的酒名越多,卓念的脸色就越苍白。
“义父义母,念儿终于还是回来了。没有遵从您的嘱托,念儿真的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师姐,不…,是蒙依。你再等等,要不了多久了,你再耐心等等。我一定用那些人的心头热血,来祭奠你、师父、义父义母。”
“我真傻啊,你们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酒,灌入他的喉咙。
他的衣领。
他的胸口。
他的心。
一百二十八种酒,有三十一种酒性相冲,有七种绝对不能混合。他却晃似无事,昂首张口,一瓶尽了就再举起新的木偶板重复着动作。
只是略显倦怠。
“少了两种啊。‘过忘川’和‘敲破竹’。不过,我总会找到的。”
“酒呵,终日陪着我的只有你们。”
有一种情绪在他胸膛中徘徊。人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却绝对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因为那是人性,与人同生,死后也不会泯灭。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一手持酒壶,一手舞起殒蝶软剑。
殒蝶在手,卓念的身形轻灵飘摇,他手中的殒蝶就如同他身上的一部分,点点刺刺,剑光闪成一片。
其实,殒蝶并不适合卓念,它太阴柔、太颓废,只会让饱尝辛苦的人更加疲惫。可是卓念坚决要用它,因为,这是他与某个已逝去的生命最后的联系。
酒,一壶一壶,一直没有停下,他腹中涌起数十股不同的热流,四处激荡。卓念将它们导入气海,只觉得浑身是力,掌中微一使劲,本静止的酒壶忽然一线排列击出,苑中尘土飞扬。
“蒙依……”卓念长声呼喊,声嘶而力竭,他将小心收起的水红色长衣抛上天际,吼声未尽,泪水已然滚滚而下。一百二十八壶酒已尽,泪水满是酒的滋味。一袭水红飘然而下,遮住他好看的眉。
“是谁送来这件衣服,可是你吗?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用你的衣袖,擦去我的眼泪。你在天上也一直看着我吗?你说过的话,如果你不在了,还会不会记得?”
“冷。”
他,也许又醉了。
落叶纷飞,他的眼泪时时在流,没有停歇,日夜不息。
那落木萧萧处,青影闪动,水红一片。
卓念醒来的时候,正睡在自己的床上,床头有一个人注视着他。那人白衣、白面,黑发、黑眼,并不十分英俊,却很顺眼。
“醒了?够快的哈!我叫李故然,你呢?”白衣人将他拉起来,自我介绍道。
“卓念。”
李故然笑得很单纯很灿烂,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了,笑容却像个小孩子,和卓念的忧伤阴郁,对比特别明显。
李故然将殒蝶软剑递给他,道:“你的剑术很高。有没有兴趣和我比武?”卓念毫不犹豫接过剑来,却在犹豫和不和他比武。他不喜欢男人碰殒蝶,也不喜欢贸贸然和人比武,消耗真气和汗。更不喜欢的是,卓念从不离身的剑被眼前这人拿走,他却毫无知觉。
“怕输?你若是赢了,我请你十坛‘浮云罩’、十坛‘长风成泪’。怎样?”
“我接受赌约!”卓念微笑了,他的笑容苍白而俊朗,让人心痛。
“一杯‘洛神’如何?”
毕竟,“浮云罩”和“长风成泪”都是卓念极其偏爱的酒,有免费的,为什么不喝?
卓念换上来时穿的玄衫白帕,环抱着殒蝶,随着李故然来到落木萧萧苑的最中心。
落叶依然纷飞。
李故然从背上取下一把手背宽窄,六尺来长的钢刀,刀上用金色绘着牡丹,异常艳丽。
“你有‘洛神’这种酒,和‘洛剑’是什么关系?”李故然皱眉轻轻问。卓念用衣角轻轻拭了拭殒蝶,淡淡一笑:“欧洛先生死了都几百年了,‘洛剑’也早已人才凋零,名存实亡。还有什么关系吗?”
李故然来不及体味话中含义,长刀斜向削去,一式“玉全瓦碎”平地击出,真气激荡,速度之快,风为之转向,让举剑抵挡的卓念为之一凛,刀气已经震得发丝满天散乱。卓念的殒蝶始终笔直,他全身的真气都在这剑上。
从什么时候起,卓念就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和谁在一起,剑,决不可以离身。从什么时候起,卓念就知道,对手的一切攻击,都可以视而不见,唯有手中的剑,要永远像剑客的身躯,笔直不屈!
卓念无视于李故然的刀锋,无视于迎面而来的刀气,轻轻闭上了双眼。
他爱听刀剑袭来的破空之声。在他耳中,那是一段动听的旋律,因为每个人的声音都不一样,每一种声音背后都有故事,透过这种声音,他可以听出对手的弱点,他可以用最快的时间结束战斗!在那片属于“洛剑”的竹林之中,这种旋律他听了七年。
就在李故然对卓念迎敌的反应大吃一惊之时,就在刀气距离卓念的眉心只有三指之时,就在那一片水红以为“殒蝶”已经必输无疑之时…..
卓念睁开了他那双忧郁、迷人的双眸,“殒蝶”登时光芒大现!卓念的剑笔直地刺出,一个动作都不多余,干净而利落,轻轻抵住了李故然挥刀之时暴露出来的心脏。
这就是对手唯一的破绽。
李故然愣住了,卓念的眼中却闪过一丝悲悯。李故然剑眉一皱,刀锋一偏,这一式“玉全瓦碎”全部击在了假山上,“殒蝶”还是划破了他的衣襟。李故然的表情依然那么单纯,只是已经看不到笑容了:“你,居然只用了一招就赢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卓念淡淡地笑了,他的目光在李故然的刀上转了一圈,道:“刚刚知道,‘镂花刀’故然先生,失敬了。”李故然的笑容又重新挂在了他的脸上,道:“你打落叶那一千六百七十八剑加起来都没有你刚才那一招厉害。怎么?深藏不露?你怎么可能用一招就打败我?怎么做到的?那是甚么武功?”
卓念似乎嫌他问得多了些,但是仍是解释道:“武者出手之时,就是他破绽最大之时,这句话,是一切应变之学的源泉,记住这句话,只要再找出你剑法的薄弱处就好了。再说,这只是一场游戏,如果是拼命,你死我赢还远不一定。”
李故然见他不说武功路数,抬脚要走,忙拽住他的袖子。“说清楚些,说清楚些,我剑法的破绽你是怎么一眼就找出来的?不对,你没睁眼啊!”
“故然兄,你现在欠我二十坛酒。我是视酒如命之人,你先把赌金付我好了。”
“好好好,一切都好说,走走走,我们去喝酒,别说二十坛,你就是把我所有的份额都换成酒喝光也可以,只是你一定要给我说说清楚……”
李故然拉着他,二人走出落木萧萧苑去了,他纠缠的声音,仍在苑中回荡。
“姐姐,你眼光好得很呢!这个哥哥真的是个美少年呢。而且,他武功也好得很,一剑就打赢了故然先生,真是罕见的少年侠客!”
“什么…我眼光…她眼光的。无稽之谈,我对男子可不感兴趣,只是很想看他清醒的时候和醉倒的时候有什么区别而已。”
“说来好奇怪,我觉得他……和我…似曾相识呢…”
“小丫头,池夜走了没有很久呢……”
“什么嘛…”少女的声音突然间滞住了。“是对亲人的感觉。姐姐你可不要多心。”
“今晚我们亮相好了,你也可以和他结识一下。不会是……”
卓念和李故然来到七星连钺楼的一楼。一楼的中心是个大戏台,台子两旁是四人一张或八人一张的黑色硬木客座。说是酒家,七星连钺的一楼实际更像一个大茶馆,平时名扬中原的歌伶舞优就是在大戏台上表演的。一楼与二楼的交界处有包厢,那是看表演最清楚的地方,当然,这些包厢多半是给达官贵人和大侠名士的,只有极少部分可以用金钱租到。除去这些,其余的包厢全部属于座上客。所谓座上客,顾名而思义,就是护楼者。他们又分为常驻座上客和急行座上客两种。常驻座上客长年留在七星联钺楼中,护卫楼中人士的安全,遇到危险要挺身而出。急行座上客则可以随意出入七星连钺楼,他们多半是江湖中功成名就的高手,而且一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七星连钺楼的座上客。
很显然,李故然是七星连钺楼的常驻座上客。
李故然带卓念走入一间包厢,这儿视野最好,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戏台,卓念知道他是七星连钺楼极为重视的“镂花刀”,也不奇怪。李故然拿起挂在桌角上的那张刻有“镂花刀”的木牌交给了小二。小二恭顺地接下木牌,道:“难得故然先生来喝酒,上次见到您已经是十天前的事情了。这次点些什么?”李故然微一轩眉,问道:“卓兄,你想要些什么?”卓念淡淡一笑,道:“无所谓,是酒就好,我对食物没有任何挑剔之处。”李故然想了一会儿,道:“一碟花生米,一碟炸辣椒,两坛‘长风成泪’,最右边的角落里,明白吗?”小二点点头,道:“可要点今天的台子吗?‘翩风飘舞’两位小姐都在,罕见的很啊!”李故然微微一愣神,瞟了一眼卓念,从怀里拿出一百两黄金,道:“今晚的场子我包了,金藏金那类人一律给我拦到门外。”小二望了卓念一眼,对他点点头,退了下去。
“对了,‘浮云罩’和‘长风成泪’每样十坛送到天字第七号房。”他又丢了一锭金子给小二,嘱咐道。
卓念见片刻间李故然出手的已有二百两黄金,不禁有些奇怪:“贵为七星连钺楼的座上客,怎么还会如此破费?”李故然的笑容调皮起来:“‘翩风飘舞’两位姑娘的钱是不可以免的,给酒楼的钱早已算了进去,我是不需要付的。至于那二十坛酒,是你我之间的赌约,自然是我自己一力承受,若是让楼里代办,岂不是对卓兄弟你失了敬意?”卓念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他的诚意,一种久违的温暖涌上心头。
“等你的酒上来,太慢了,我们喝这个!”卓念拿出随身携带的竹酒筒,往两个酒杯里倒出一些琥珀色的液体,那颜色让人莫名其妙的心安,李故然闻到一种极香极特殊极难忘的气味,忘情地闭上了双眼。卓念见状,欢喜异常,道:“李兄你果然是懂酒之人,这便是‘洛神’,洛水之神,洛水之精魂!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酒了!”
李故然轻轻握着酒杯,舍不得喝掉,手传了体温过去,酒香更胜,登时盖过‘卓雅轻扬’,溢满楼内。
“这‘洛神’果然名不虚传。圣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今日见了这酒,心中夙愿已偿了大半,若是能见一眼‘敲破竹’,就算是死了也甘愿了。”李故然轻轻叹着,眼神中满是期望。
卓念看着他,竖起三根手指道:“世间有三大奇酒,‘敲破竹’、‘过忘川’、‘洛神’,你今日见了‘洛神’之香,又说只想再看看‘敲破竹’,莫非你见过‘过忘川’?”
李故然笑了笑,见小二已经上了酒菜来,将一坛‘长风成泪’放入卓念的手中。
“你尝了这酒,我回答你刚才问的话。”
卓念扒开酒盖,举到胸口正欲痛饮,刚刚沾唇,神色陡变。
卓念奇道:“这酒不是‘长风成泪’,断然不是!但是味道很像,很好,将我身上的边边角角都抹得平展了。你添了什么进去?”
李故然的眼神落寞了。
“过忘川是怎样酿成的,你可知道吗?三月间雪峰上刚刚融化的至纯冰水,用特殊处理过的檀木桶装到七星连钺楼,要保持水的洁净还不能沾染到檀木的香气。把这些春光所化的雪水倒入毋延忘川杯,用北方树木的落叶所化的泥土包上埋到地下,窖藏三年,七情成一味,才算有小成。现在的七星连钺楼已经丢失了毋延忘川杯,‘过忘川’已经酿不出来了。这两坛‘长风成泪’加入了酿到第七个月的‘过忘川’,滋味自然不同。”
卓念惊心,不仅默默回想刚才的一番滋味。
“‘长风成泪’是极其苦涩的酒,犹如泪水,‘过忘川’却是忘情之酒,可以忘掉一切情事带来的痛苦悲伤,饮后无忧无虑,与‘长风成泪’是两个极端,然而,在所有的酒中,‘长风成泪’的味道和‘过忘川’最像,也唯有它才能和‘过忘川’调和,你说这是不是很讽刺?能忘情固然可以解决痛苦,但是忘情之人却是世上最可悲的人,情没了,用生命去珍惜的不再在乎了,带着感情走过的日子全都没了,人啊,也就白白活了。”
“但是还是有很多人想要忘情,真的很讽刺。”
卓念见他的神色异常,问道:“故然兄,你有什么痛苦的心事吗?”
“我见过‘过忘川’,也知道毋延忘川杯的去处,它们现在都在我一个朋友手里。我毕生的愿望就是喝一口‘过忘川’,忘掉那二十载光阴里的一切一切。”
李故然说得忘情了,仿佛变了一个人。
“看完今天晚上的表演,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仅仅是因为你给我见了‘洛神’,也因为你我同是伤心之人,我理解你的心情。那个叫蒙依的女子,是你的心上人吗?”
卓念听见这个问题也随之而沉默,只是点了点头,便已经陷入了沉思。
他又开始喝酒,倚着墙,喝那“长风成泪”。
脑海里是那片竹林,竹林的深处有两三间竹屋,两三间竹屋中最美的一间是师姐蒙依的闺房,蒙依的闺房中都挂满了她画的小像,所有的小像画的都是同一个男子,男子的脸极英俊,英俊得很像现在的卓念。
那片竹林的影子啊总在他朦胧间浮现,在他眼前绕啊绕啊绕,竹林间十九岁的蒙依,十六岁的他,一片让人胆寒的剑影,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从来没有真正喝醉过,他猜他自己已经不会醉了,每次那些影子绕得他痛不欲生时,他就强迫自己醉倒,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身体醉了,记忆却始终是清晰的,疼痛也不会消失,就算在梦中,他都逃不开那竹影,那水红。
一阵轻柔的琴声让卓念陡然清醒,定睛一看,在座的人都已经被舞台中央那个水红色的身影所吸引,人声沸沸,只有他们所在的包厢最为冷清。
看看李故然,他仍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目光扫向戏台,随着那水红人影越来越清晰,卓念的心中一阵疼痛。他不需要别人告知,就知道台上那人是飘舞了,是中原独一无二的飘舞了。
飘舞水红色的衫子,飘舞不赢一握的纤腰,飘舞略带忧伤的眸子,飘舞除去脸庞的一切一切,都像极了蒙依!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和李故然说一声,来不及把‘长风成泪’喝完,来不及思考梦境与现实,卓念已经夺门而出,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失魂落魄,手脚并用地走向舞台。
飘舞开始曼舞了,几个伴舞冲上了台去,飘舞飞上二楼门栏了,伴舞们拔剑了,飘舞跳起剑舞了,舞蹈才刚刚开始呢……卓念爬到了台上去,轻而易举地上了二楼,拖住飘舞的手将她拽了下来,几脚踢飞了扑上来的伴舞,带着她冲出了七星连钺楼去。
“卓念!卓念!你干什么去!”
李故然如梦初醒地大喊着,看着七星连钺楼里混乱了起来,看着有三四个座上客冲了出来。
“明天早起,城门外等我!无论如何,别忘了!”
李故然对着楼外大喊着,挡住了秦謋一干人等。
“弟兄们别紧张啊,我的朋友,给故然一个面子。各位客官给故然一个面子啊,让翩翩出来,让翩翩出来表演!今天各位的酒水茶果都算到我的名上!”
翩翩急急忙忙,准备上台。
“好像……好像哥哥回来了……”
卓念紧紧拉着飘舞的手,拽着她一阵疾奔,他不回头看,不敢回头看。飘舞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了,眼睛中满是不解和喜欢。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被这少年牵着手奔跑的感觉,不管现在的七星连钺楼是不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不管龙掌柜会怎样焦急与不安,她愿意跟着他,跟着这个陌生人,在城内穿梭。
卓念的脚步时紧时慢,并且见弯就拐,完全没有方向可言,跑到最后,他们绕到了城外的竹林。
卓念仍然牵着她的手,转过头来,凝视着飘舞的眸子,眼中满是狂热与期望。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凌初,是七星连钺楼的飘舞。”她从来不用这个名字示人的,除了龙掌柜和翩翩,旁的人都只知道她是飘舞。今天的飘舞很奇怪,嘴的反应比头脑还要快,她忘了要保护自己,忘了在江湖中只有飘舞,没有凌初。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蒙依的女子?她五年前在七星连钺楼住过的,你认不认识?”卓念用力握住她的手,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不…我不认识。五年之前,我还在杭州学舞,一年之前才来到七星连钺楼的。”
“是这样……那天披在我身上的水红外衣,是你的吗?”他也不听飘舞的回答,就又自言自语道,“我还真是傻,我还真是傻啊……”
他爱怜地轻轻抚着飘舞的额角与长发,眼神明亮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那天见你喝醉也没法问你……”飘舞红着脸,一扫往日的冷漠,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卓念。卓峦的卓,思念的念。”他双臂一展,轻轻将飘舞搂在怀中,双手扣紧,轻轻呼吸。
“冷。”
刹那之间,那张为了保护自己而带上的假面具—七星连钺楼最高傲的少女飘舞,就因为他唇间含糊的一个字击碎了。
冷?怎么办,该怎么是好?是该推开他,还是应该接受?手,手该放在那里?哪里都不放?他单薄的腰上还是背上?该怎么呼吸?现在的我,还在呼吸吗?
飘舞任由他抱着,灵魂却仿佛不在自己的身体里一般。
他的胸膛宽而坚硬,飘舞终于放肆了一次,轻轻呼吸着他衣服里淡淡的酒味。
他良久没有放开怀里的人,直到自己的眼睛都红了,手臂都酸了,殒蝶软剑上都起雾了,她的呼吸都平缓了,就仿佛是那个曾经的人不曾离开一样。
久违的温暖。
飘舞回来的时候,已经到子时了,萝撷阁的灯光如她意料般地亮着。翩翩没有见她回来,定然是担心得睡不着觉的,她早已知道。
听见门响,翩翩急忙打开了门,看见翩翩那赢弱的笑容,飘舞的心中一阵温暖。烛光并不很亮,在翩翩苍白的脸上添上一层光晕,让她更添几分丽色,杏眼中却饱含泪水。
“凌初,你再这样我可就没法儿活了!你干什么去了?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么?你知道沈叔叔和故然先生他们担心成什么样子吗?枉我一直叫你姐姐,你知道不知道我在这儿坐立不安啊!”翩翩虽然连珠炮似的将她大大责备了一番,却早已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
飘舞掐掐她那尖尖的下巴,笑道:“你还好意思责备我,当初你和池夜不也是整天的不见人影?不用担心啦,我能出什么事?”
“这么说,你们的关系……”
“哎呀呀,简直是三姑六婆的接班人了!以后不叫你翩翩了,喊你七婆算啦!”
“真难得你这么没正经。算啦,随你吧。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带你离开这么长时间?”
飘舞转身喝一口水,借故挡住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就烧起来的红晕。
“他叫卓念。似乎是认错了人了…他很伤心的样子…我也说不清楚。”
“他叫卓念!你说他叫卓念!他是不是这么说的,‘我叫卓念。卓峦的卓,思念的念。’是不是?”
“是啊,就是这么说的。”
“他真的是我哥哥啊!我哥哥回来了!他终究还是回来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我就知道他不会忘了回来!我就知道他不会忘了找我!不行,姐姐,今晚我们不要睡了,现在我们就去找他!”
“他和故然先生出城去了。怎么了?卓念是你认识的人?还是……”飘舞恍然大悟,平日里翩翩的口中总是有两个男人的名字,一个是池夜,一个是她叫得亲热的‘念儿哥哥’,如今她才幡然醒悟,卓念,卓念的名字不就是念吗!
翩翩拉着飘舞的手,风风火火地叩开了沈掌柜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