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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色的雾-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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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铃…铃”闹钟节奏急迫地敲打着大脑深处沉睡的细胞。
“烦死人了!”内屋里传来女子的诅咒声。“咚隆”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击着薄板似的门扉。“清荷!起床啦,还不赶紧起床!”
“哦。”邹清荷应了一声。按掉枕头边上的闹钟,拱着枕头,真不想起床啊。
血糖过低(营养不良造成的血糖过低),早起对他的大脑而言就是一场革命。
刚过完悠闲的星期天……哎,星期一的早晨是最最难过的呀。
见他还是没有动静,内屋里姐姐细尖的嗓音透过缝多的薄门,开始唤起来:“还不起,你像话么?”
“就起。”邹清荷闷着声应了一下,这才从被子里爬起来。冷,立即打了一个喷嚏。
赶紧罩上毛线衣。虽说十月份在一年中不算最冷的时候,却也是有些冷的。这毛线衣穿的年代久远了些,手腕处破烂地散了线。清荷求过几次老姐请她帮忙补一补,无奈老姐比他还懒,只好将就着。套上夹衣后尽量缩着手腕,总注意不要露出烂了的袖口,倒也没有让同学瞧见过。这件毛衣他非常珍惜,这是死去多年的母亲在病中努力地想象他将来的体型与身高给他织上的,那时的母亲感觉到自己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衣服织得大,现在穿还合身。
邹清荷的家境只有两个字来形容——清寒,跟这季节一般无二的凉嗖嗖。
邹清荷的父亲是国营客运运输公司的职工。他们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家里只有父亲是正式职工,分房是按照单身职工标准来分配的一间十多平方米的房间。
清荷的父亲与成亲没多久的邻居找上分房的后勤部部长送了点薄礼,两家分到了三间房,把中间那间各分一半。邹家弄的是靠里的半间,打了个门洞,成年了的姐姐住在里面。大约实用面积只有四个多平方,放上单人床、小衣柜与小桌子后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但姐姐还是很高兴拥有这狭小的私人空间。
邹清荷的父亲跟邻居一起在外面搭了间简略的厨房,也是各占一半,那空地本来是公司的洗车台,只不过建了新的车站后,这旧车站已经废弃。空空的停车场,只有偶尔开车回家的司机们停着的二、三辆车。
邹清荷大个人了,自然不肯与父亲一个床。上高中以来,父亲自己动手给他做了新的床,这十来个方,自然是以两张床为分割处。靠窗放着方桌,方桌上堆的是邹清荷的课本,方桌上只有十五瓦的台灯,用来学习的。家里也没有书柜,怕书受潮,码了几块红砖上面搁了块薄木板把旧课本堆得整齐地摆在墙角。他的衣服堆放在床上,四季的衣服差不多占床四分之一的位置。
父亲的床是对着门口的,长年挂着蚊帐,连邹清荷也少去看父亲的床。小饭桌与四张方凳占了剩余的空间,米桶还是放在饭桌下的。
幸好有公共澡堂与公厕。
邹清荷起床后,眼睛顺便扫了一下父亲的床,床下没有父亲常穿的那双皮鞋。父亲是司机,看来昨夜应该是宿在外地了。
打开门,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缩了缩脖子,揉揉被冷空气袭击而发凉的鼻头。
外面的雾真大啊!
天空才有点眯眯泛白的灰,到处是一片迷茫茫的,看不清楚呢。现在还早……五点四十分。没办法,家里没有那么多闲钱让他进城南或是县一中。
他在附近的乡镇中学上学,也就是新盖没多久的县六中。
早上骑自行车大约要一个小时哩。学校是有住宿部,不过要钱,要钱就免谈。学校早自习是六点四十五开始。
虽然是高二的上学期,但老师与同学们齐齐进入搏命阶段。
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对这些学子来说最快捷的法子自然就是考上大学。邹清荷成绩还不错,在学校前十名上下。为了让他上学无后顾之忧,姐姐从母亲去世就辍学了,在单位上做乘务员,那是临时工。母亲的医药费到现在还没有还清啦。
整夜不熄的煤炉上的水壶里水是温热的,就着公共水龙头刷牙、洗脸。冷水的刺激使昏昏沉沉的脑清楚起来。
蒸锅里的馒头还是温热的,软乎乎。
拿出一个,塞在嘴里狠命地嚼着。
从放自行车的车库里取出自己那辆爱惜极好的旧车。
从高中起就伴随着他啦!
把书包、雨衣放在后架上,把车推出来,车子上金属的凉从手心传到心底里。
适应了雾的浓度感觉到薄了些,可以看得清路了。
大院里的铁门还锁着,旁边的小门从里面栓着,看来他是最早的一个呢。
昨天夜里下过一场雨,这条街道自从车站转移了后,已经被冷落了。破损的路面没有再进行修整,粗糙的石子被挤压成一小堆,形成的洼地积满了水。邹清荷不想鞋被不经意溅出的洼水打湿,脚猛踩几下便把脚脱离踏脚板,由着轮子旋转。他骑车的技术是好的,甚至可以双手脱离龙头光用脚就可以控制自行车。那甩手一瞬间的潇洒,常引得路边年少孩童崇拜的目光。
南水县的县城是靠水的。大河从长江分支而来,一路南下蜿蜒盘旋。虽说灌溉万亩良田,造福万万民众,但水汛来时却是吓人的疯狂。年年四至七月,从长江上游奔腾而来的洪水惊吓着两岸民众脆弱的心灵。河堤年年抬高,百姓年年抢险,为了维护鱼米之乡的盛誉,这河堤高得过城墙了。(当然这里是没有城墙的,只是如此形容。的确非常高,高度超过县城内的三层楼了。)
邹清荷去学校要沿着高高的河堤走,按他正常的速度骑上四十多分钟然后拐下堤冲入公路,经过乡镇,再沿着石子铺的乡间路骑上十分钟就到了。
邹清荷的家在城西,县城并不大,到城东的河堤骑车只要几分钟。
县城的人并不习惯早起,这个时辰,整座城是静寂的。
在灰白的亮光与未散的雾气下,任何的颜色都是浊灰的浑。
邹清荷突然想打破这份冷寂,按响着车铃不放,一路清脆:“叮叮当当”
细风随着车速扩大风劲,刮着脸硬硬地痛。嘴唇干枯,这风吹来,有裂开的血味。面上的皮肤不用说可以揭开一层皮屑。
河堤上的路铺有卵石,自行车在上面行走是吃力的。边处的泥土上自动的长满了超过脚背的杂草,虽没有积水,却是泡软了的泥。一路踩过必有深深的车痕,会弄脏不锈钢的内架。邹清荷今天不想擦车,今天有他喜爱的化学实验。他骑在卵石路上,这样很容易摩擦轮胎,换外胎是需要钱的,他最缺的就是钱。但有时,一时的选择也说不上对与错。
这车很旧了,车胎也有蛮长的时间没有换过。邹清荷的个子长高了些,体重自然也增加了。自行车被压得“嘎吱、嘎吱”响。
清晨的河堤是寂寞的。
天光的可视度越来越高,前头的路面清晰可见,只有被雾气笼罩的河面依旧浊得一片灰茫,到了这个季节,大河里的水位只剩得水汛期三分之一的位置,这河堤便是高高耸立的坝。
“咻”的一声,后轮胎报废了。
下了车,邹清荷非常懊恼,一半的路程还不到呢!这河堤上自然没有修自行车的人,要推着车到学校……红军长征也不过如此吧?
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身体内部发热与外面的冷空气摩擦着他的神经。
“哎。”除了叹息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
正在这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拖拉机的“隆隆”声。
大喜!
他人与车横摆在路中。
拖拉机不愉快地停下了。“做什么呢。”是位中年汉子,长年的劳作有些早衰的白发。
“大叔,求求您带我一程,不然赶不上上学。”邹清荷热情地陪笑道。
中年汉子斜眼看他。“你不是有车么?”
“车胎破了,求您啦。”
“上来吧。”
邹清荷在习惯拖拉机的节奏后,眼睛才有空闲。除了雾周围并没有多的东西可瞧。第一次坐拖拉机啊,真难受!
柳下溪在梦里悠哉着,却被床头的电话惊扰了。
那对他来说是好久的旧梦了。梦里头他刚进警校与室友林小洛、胡光荣、季佳一起吃着胡光荣从老家带来的花生。自家生产的,粒粒饱满,多是一壳三颗仁,香着呐。
“警察的制服特牛。”季佳爱吹爱显,他说他是喜欢上制服才考警校的。以柳下溪的判断季佳并没有说真话。老实的胡光荣是纯粹崇拜“人民公仆”这一光辉形象。至于林小洛那是警察世家,进入警校是预定的。至于柳下溪,是被《福尔摩斯办案集》给骗进来的。中国的侦探存活于公安部门,这年代还没有私家侦探这一学说,想做名侦探只有进入警校,当一名刑警。
来到这陌生的小县城已经有二个月了,现实与理想天差地远。
抓抓小偷劝劝架,喝点小酒打打牌。白天骑着摩托兜兜风,晚上突击录像厅扫扫黄。这里的时间是缓慢的,如同坐船来时见到的这条大河,死水般的没有生气。
柳下溪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准确地拿起话筒:“喂。”
“十五分钟之内到局子里集合!岔河口乡发生命案了。”是刑侦大队长汪集成的大嗓门,吼得耳朵山响,跟发生地震似的。
柳下溪半眯的眼立即睁得老大,掀被而起。兴奋啊!紧张啊!连扣子都扣不稳。
甚至连被子也没有来得及铺好(其实是懒得铺,反正自己一个人住)。
出了门才发觉还是穿着拖鞋,重新整理出门,几扇门同时打开了。同事呢,笑着点点头。本地人的他们对他多少有些生疏。他不爱多说话,本地土语听不太懂。见了面,最多笑笑打声招呼。
宿舍大楼离公安局六分钟就能到。一看表时间充足,同事们都集中在局子门口了。其中,小个子李果自告奋勇为大家买油条。柳下溪喜欢吃局子门口的油炸饼,糯米里夹着绿豆,很香。李果的一番好意,不好意思拒绝,他其实不喜欢吃油条,那油条不是纯菜油炸的,有股棉籽油的味,涩舌。
除了休假的,人都到齐,分三辆警用摩托一溜烟地沿着河堤跑。
岔河口乡是县城往南最近的一个乡,大河在这儿分叉,一条继续往南,一条往西南延伸。
摩托车只需十几分钟就到了尸体的发现地。
远远就见围了一群人。岔河口乡派出所的人听到摩托车的声音,拨开人群迎了过来。
尸体在临河这边河堤斜坡上,血染红了坡上的杂草,显然是凶案第一现场。柳下溪戴上手套准备挤进围观的人群里去检查尸体。大队长汪集成叫住了他:“小柳,你跟李果去询问报案人。”
李果怕血,正呆呆地站在人群外,离尸体远远的。
柳下溪回过头,在人群所留下的空缝里,隐约见到尸体是侧着倒下的。他目前所站的方向看不到死者的脸,只见靛蓝的上衣与黑色皱巴巴的裤子。
“还不快去!”汪集成的大嗓门加重了。
乡派出所的民警告诉他。报案人是岔河口乡镇上一开拖拉机的司机。这些日子每天清晨都从县城拉红砖到镇上,说是家里在盖房子,靠清晨拉几趟红砖,白天要忙着砌墙。他用拖拉机载派出所的人来现场后,就回镇上了。若要他协助办案,要去岔河口乡镇找他,名叫刘华。
柳下溪与李果是在这镇子唯一一家录像厅后面正在建房子的地方找到刘华的。
刘华皱着眉头很不耐烦道:“不都讲清楚了么?有完没完啊,我有大把的事情等着做。”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早说不要理了。”柳下溪离他离得近,刚好听到这句话。翻开记录档案,派出所的民警一点也不专业,光记录了报案人刘华以及刘华的地址。
“你当时的旁边还有其他人?”柳下溪问。
刘华一怔,目光始终不与柳下溪的眼睛对上,飘忽着:“有一个学生伢崽,是六中的学生。”停顿了一下,见柳下溪还一直望着他。便跟着说了下去,“在发觉尸体之前遇上他的。他的自行车坏了,拦着让我载他一程。说是上课快迟到了,硬让我去报案。他倒好,先回学校了。”
“能再说一次如何发现尸体的么?”柳下溪拿出了笔与纸,在上面匆匆写了起来。李果踮起脚,想看清楚他写些什么。
柳下溪把目光重新盯向了刘华,刘华拍拍手上的灰尘。他的话是生硬地夹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看得出这个人走南闯北过,懂得应付说普通话的柳下溪。
柳下溪勉强能听懂以下的话:“我在开车,只注意正前方的路。是学生伢崽先出声大声讲:‘前面雾的颜色有些怪……’等车开到,也是他先发觉有人倒在河堤边上。学生伢崽下了车,胆子特大。还上前近处看了,还用手摸着尸体的鼻子。说是‘被人割破了咽喉,断气了’。当时,我不想惹麻烦,不肯下车。学生伢崽回到车上,要我去派出所报案,说是‘人命关天,知情不报后果很大。’天还早,派出所还没有人来上班,我是去小黄家告诉他有人死在堤上的。”
“晓得学生伢崽叫么名不?”李果插上一句。
“不晓得,拉砖时常看见他骑车上学,眼熟得很,是城里人。”
“知道发现尸体准确的时间么?”柳下溪继续提问。
“没表。”刘华摇头,这点上肯定没有说谎,手腕上没有戴过手表的痕迹。这年代连手表也没有怎么来确定时间?真是没法子理解啊。
“你发现尸体是在拉砖的回程吧?去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什么?”柳下溪把语调放得慢慢的,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加上格外锐利的眼神盯着刘华,能造成迫人的效果。
刘华还是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眼神,摇头:“雾大,只看得清车头灯照的地方。没注意到。”
“没有发觉途中的任何异样?”面前的中年人不习惯与人对视,却也不能就这样断定他在隐瞒些什么。国字脸形,有着早衰的皱纹。眼睛里有红丝,睡眠不够吧……嘴唇是干裂的。头发黑白相间,身型反而是标准的庄稼汉子。厚实的肩与粗糙的大手。有的人天生就眼神飘忽……看上去老实本分的样子,不像是能做坏事的人。
“没。”口气越来越简洁。有一股敌意从他脸上流露出来。
“那位学生长得什么样子?还记得么?”柳下溪继续询问,不理对方的不耐烦。想发脾气又不敢发的样子,看得出对警察还是非常畏惧的。
“大眼睛,高高瘦瘦,白净,寸头,黑色夹服,黑色裤子。”等了一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看样子他不肯再说什么了。
柳下溪有很好的直觉:刘华不希望自己再问下去,这人本能地抗拒,没有合作意向。修房子的其他民工停下手里的活儿竖起耳朵……
“没事了吧?我还要干活。”
警民合作是非强制性的啊,不能用侦讯的口吻来对待报案者……没有什么线索好用的……
李果见他合上了小本子,好奇地问道:“写些什么啊?”
柳下溪笑了笑,在他面前虚晃了一下:“当然是把刚才的问答给记录下来啊,这可是第一手资料啊。”
“噫?要记吗?”李果发呆。他是走后门进来的实习警员,才高中毕业。对目前的职业什么也不懂。
柳下溪也是新人,正规警校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在这小地方他是相当规范化的一个专业人才(在这里也没有人承认他是人才)。这里的人破案当然不会理学校那一套。基本上,这里的同事是当兵转业的,做事全凭实干,是经验主义者。
这县六中并不是柳下溪内心所想的乡下破烂学校。
他一直以为,这并不富裕的小县,一所乡镇级的学校必是如小说、电视所宣扬的那种需要救助的烂学校。
虽然只有三幢三层楼的教学楼和二幢二层的教师办公室以及教师宿舍,外加平房的食堂与学生住宿部,却能看得出这些建筑楼的年龄相当轻。操场上的篮球架估计来到这里也不会超过二年。
“这里,学校才新建三年。”李果知道一点,“以前全县只有五所高中,容不下全县的高中生,才新建了六中。”
刷得雪白的墙没有半点涂鸦……这里学生素质真好。
周围是耕地农田,不远的地方只有稀疏的几户黑瓦红砖屋。柳下溪曾到过西北山区,跟这儿比较起来,果然是鱼米之乡比较富裕。
学校的教导主任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学生们还在上课。要不,等他们下课再说?这些学生……对高考寄托了全部的心力,不方便随便打搅。”上茶,陪着笑脸……毕恭毕敬的。柳下溪感觉不舒服,这里的居民们好像把警察看得高人一等。
李果显得有些不耐烦,说道:“人命关天的案子,可比学生上一节课来得重要。”
柳下溪当着教导主任的面踢了他一脚,李果瞪着杏眼:“干……”到底还是没有把话说完。一口气把刚泡的热茶喝下去,却烫到了舌。
柳下溪莞尔。
与来自北方的他不同,江南的男子是清瘦小巧的。李果身高才一米六二,与柳下溪一米八三的身高比起来简直就是孩子(整个县公安局里的同事没有身高超过他的,全集中在一米七上下)。
全校五百多名包括复读生在内,只有三十几名来自县城的。这其中住宿的有十二名,一般都会在星期天晚上回学校。另外有五位借住在附近农家,走读生的大都是坐公车来上学的,毕竟早班车到镇上只需十分钟左右。
教导主任其实知道每天骑自行车上学的学生只有一名,他怕弄错人找各班主任来问。看今天那位大眼睛,高高瘦瘦,白净,寸头的学生是不是穿着黑色夹服,黑色裤子。办事的速度让人满意,很快就锁定在一名叫邹清荷的优等生身上。
“他是一位三好学生。”教导主任重复肯定地加了一句,“他的话是信得过的。”
三好学生在柳下溪眼里根本没有任何诚信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