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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永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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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这句话,对面的人终于动了。
戴着斗笠,用斗篷竖领遮住半张脸的神秘人转身面对上杉清,抬起手,摘下了头上的遮挡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缓拉长。
冷清的月光下,上杉清看见对面人的手一格格上移,修长苍白的指头按在斗笠的竹檐上,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帽檐,然后捏住扣紧——
斗笠慢慢脱落,灰色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光洁的额头,冰冷的瞳孔,过去总是含笑的面容此时看来如此肃杀。
原来这就是作为吉田松阳敌人的感觉。
如此寒冷,如此危险。
如此,叫人兴奋。
“松阳,不,咳咳,虚。”上杉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右手慢慢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对面的青年面孔和十几年前没有分毫改变,他望着上杉清,半晌露出一个温柔的,冰冷的笑容:“清,好久不见。”
“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我虽然人老了,记性却一直很好啊。”曾经名为吉田松阳,现在作为天照院首席的男人微笑着道,“倒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没办法,糟心的事太多了。”上杉清抬起左手揉了揉后脑勺,像是过去上战场前冲吉田松阳灿烂一笑。
那个时候,阳光正烈,尘土飞扬,以厮杀枪炮声为背景,少年和青年衣摆烈烈,身姿飒爽。
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是可以交付后备的朋友。
那个时候……
上杉清恍惚一瞬,在这短暂的一秒钟里透过冷白月光下虚的笑脸看见过去松阳的微笑。
同一张脸,两种笑容,虚假与真实,真诚与虚幻。
清很想找出来这两张笑脸里哪一张是真哪一张是假,他试图以此来说服自己。然而,可惜的是,最终他发现,这两张笑脸都是真的。
天照院奈落虚的杀意和攘夷志士吉田松阳的温柔,他们都是真实的。
真实往往比谎言更残忍。
上杉清闭闭眼,再度睁开时,眼眶里最后残存的一点温热也消失了。
肃杀填满了空气,沉重压倒了温情。
“你不该来的。”虚突然轻声开口。
“什么?”清明知故问。
虚沉默了,不再说话,唯有脸上的笑容像一张虚假的面具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半分变化。
下一秒,刀光和着月光刺痛了上杉清的眼睛——
吉田松阳抽出了佩刀,对准了他。
言语已经失去了任何含义,对方的行动暗示了一切。
上杉清虚起眼睛,感受到了久违的杀气,自己从月光下的屋顶瞬间移动到满是敌人的战场。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的腥气,举目望去都是敌人,黑压压一片,各种奇形怪状的猪狗蛇牛,队友遥不可及,他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还有自己手上的刀。
“锵——”地一声,长刀出鞘,两人对视一眼,黑色的眼睛对上绿色的眼睛。
下一瞬间,吉田松阳,不,虚就在原地消失了。
月光冰冷而静谧,夜空被照得发蓝,屋顶连绵不绝,接成一片,屋檐下所有的屋子都漆黑一片,仿佛所有人都睡着了,没有人能听见有一片屋顶上发出的清脆撞击声。
金属相互击打,摩擦出火花,一点零星的火光照亮冰冷的黑瞳。
灰色的长发随着动作飞扬在空中,被月光照成雪白色,然后又落下,像一场纷扬的大雪。
一切都是安静的,除了武士刀的撞击声。
在这场无声的厮杀里,两人都稍微找到了一点过去的熟悉感。曾经在攘夷战争的间隙,他们也像这样彼此对战过,只是那个时候他们是为了磨练刀术,相互喂招。现在,却是在抵死相拼。
打着打着,上杉清就感觉喉咙瘙痒难耐,一股难以抑制的咳嗽几欲从胸口喷薄而出。
他眼神一利,狠狠向前挥臂:不行,现在还不够……他还不能在这个时候……
瘙痒被意志力强压下去,蛰伏着,等待下一次的卷土重来,而吉田松阳不愧是吉田松阳,这么一个转瞬即逝的细小破绽都被捕捉到,立刻抓住穷追不舍。
上杉清被打得节节后退,一点一点向屋檐退去。
一步,两步,三步。
一刀,两刀,三刀。
凶狠的杀气铺面而来,将上杉清彻底淹没,在这种杀气里他又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温柔:冰冷,黑暗,又柔和。
就像此刻吉田松阳的表情。
上杉清咬紧牙关,忽略掉身体每个关节的哀鸣,奋力向前一挣,速度瞬间提高了几倍,用尽全身的力气,燃烧殆尽最后的生命,他终于重回巅峰,甚至更上一层。
冰冷的黑瞳,漆黑的头发,恍如死神的身影,这是让所有参加过攘夷战争的天人都畏惧的男人,他不需要任何代号,只用自己的名字就能代表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似乎也出乎虚的意料,终于让他从开战以来都不变的节奏变得凌乱起来,一个不稳,又被上杉清抓住机会,反攻了回来。
现在情势直接颠倒了——
黑发男子一步步向前走去,灰发的青年一步步后退。
战局又从屋檐旁回到屋顶中央,又再次回到另一侧屋檐边上。
金属清脆的撞击声恍若一首歌,在这无人的深夜静静绽放。
锐利的刀身在空中连连舞动,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留下一连串的残影,反射出一片月光。
亮白色的,直刺进吉田松阳的眼睛里,刺进他的身体里:
噗嗤一声——
月光照亮了鲜红的血液,让这温热的液体变成诡异的银色。血液像是水银一样,顺着刀身,顺着嘴角,滴答滴答流下。
虚张开双臂,忽略掉胸口的锐痛,搂住朝他倒下的身体:“清……”
在这瞬间,他想起他和上杉清初次几面,那个时候连称为少年都很勉强的他就是这样倒在自己面前。
吉田松阳看中了上杉清的才华,虚则看中了这个小孩眼中的光芒,他们两个人都接受了他走进自己漫长而冰冷的生命里。
相较于阿尔塔纳来说,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而上杉清的生命则是短暂中的短暂。
他就像一抹烟花,灿烂又迅速地划过吉田松阳的夜空,让后者来不及缅怀,也来不及挽留。
肩膀的衣料很快就被鲜血浸透,湿热的感觉在肩头蔓延开,虚抚摸着怀中青年的头发,感觉到他柔软的黑色发丝在自己指尖,指缝间穿梭,就像上杉清的生命。
怀中身体的颤抖正在渐渐平息,黑发青年的呼吸也逐渐变浅,变得微弱。
燃烧生命的代价在此刻体现出来:上杉清的死亡迅速无比,连痛苦和恐惧都未来得及体验,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清,只差一点点,就能杀死我了。”
吉田松阳低下头,看着当胸贯穿的武士刀,刀柄上还握着男人骨节分明却苍白无比的手。
这只手的主人就算死去,也不愿放开自己的武器。
原本对准心脏的这一刀因为上杉清的脱力而偏离了方向,同样彻底失去意识的男人不可能回答虚的话。
黑发的男人紧闭着眼,嘴角还有一条红痕,是鲜血流淌的痕迹,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在男人菲薄的嘴角边,轻轻一抹,那条红痕便扩散开,变淡了。
随后,沾着红血的手指离开,笼罩在上杉清脸上的阴影也随后撤去。
当高杉晋助找到上杉清的时候,后者已经停止了呼吸。
男人静静躺在一间屋顶上,全身都沐浴在月光下,表情静谧,浓密漆黑的睫毛像一只漆黑的夜蝶停在他眼睛上,只是翅膀再也不会微微颤抖,而是静止如雕塑——
他死了。
上杉清死了。
死的时候仰面躺在月夜下,手上还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武士刀,几乎像是话本里的传奇人物一样。
只是和话本里不同,那些英雄最后要么功成名就,要么隐归山林。他们中没有人会像上杉清这样,倒在大业未成的道路上。
在某一秒钟,高杉想冲上去,揪住男人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对他怒吼:“你怎么能这样死去?!你的事业呢,你的队伍呢,你的手下你的天皇你的梦想呢?!这些你统统都不要了吗?!”
在某一时刻,他的确有这样的冲动,而且这冲动还如此剧烈,以至于让他的手微微颤抖。
这可是武士的手啊,从老师教授他刀术的第一课起,就知道武士的手不应该颤抖。
可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就像他控制不住,在看到上杉清的尸体时自己都停止了呼吸。
一切都离高杉远去,唯有男人的尸体在视线里无限放大,摇晃的视野里,上杉清的脸孔如此清晰。
高杉从没有哪一刻可以这样贴近上杉清而不被他推开,也从没有哪一刻,这样悔恨:如果他再快一点,再坚决一点……是不是清就不会死?是不是他现在会躺在一张天人医院里的病床上?
就算满脸不高兴,但是他还能活着。
如果自己能再快一点……
“如果我能再快一点,”高杉低下头,轻轻吻上两瓣冰冷柔软的嘴唇,模糊低语,“如果我能再快一点告诉你,我爱你就好了。”
“我爱你,上杉清。”
男人的嘴角有隐隐一抹红色,似乎曾有血液在上面流淌过又被人擦去。
冰冷的月光照耀着他的黑发,照耀着他凌厉消瘦却又英俊的脸孔,高杉拥住这具尸体,用尽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