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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恶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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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收到那份报告书后,上杉清就非常沉默。这不是说他原来是个聒噪的人,只是相较于以往的沉静,此时他的沉默里酝酿着可怕的怒火。眼下这份愤怒还在他理智的控制范围内,但谁也不知道这份理智还能维持多久。他现在就像一个蠢蠢欲动的活火山,随时都可能迸发出死亡的岩浆。
这份躁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越来越强烈,船上他的手下也越发小心翼翼,就连交谈的声音都被刻意压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点燃了首领的怒火。以往在这种时候都有副首领上前劝解,但这次不知怎么地,连藤崎大人也烦躁异常,不要说劝解首领了,他能隐忍不发就让其他人谢天谢地。
在这样不安的气氛笼罩下,当武士们被通知可以离开京都的时候,他们差点欢呼出声。他们彼此对视,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有戚戚:可tm能走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这样顺利。
之前这只队伍进入京都水域看见古老的城墙时,他们本身也进入了另一只队伍的视线里。京都,除了是天皇,朝廷的居住地,还是攘夷激进派的大本营。
以往上杉清的暗杀队伍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两队人马对彼此的行动互不干涉,偶尔还会合作,总而言之双方关系不错,称得上是友善。只是再友善,也没有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冲进对方大本营里这种道理——就算是盟友,还讲究互相隐瞒,保留底牌的呢。
其实武士们在得知首领和副首领都没有向攘夷激进派那伙人打招呼时,多少有点不安,奇怪的是,自从京都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就连觐见完天皇陛下也顺利无比,仿佛京都的地下世界主人压根不知道他们的来访,而这分明是不可能的。
也因此,在临行前的当天晚上一条华丽的游船靠过来的时候,掌舵的武士反而放下心来,有种果然找上门的放松。
连接两船的木板被放下,对面的甲板和这边的甲板上陡然出现了许多人。双方都没有打灯,只靠着两条船的船檐下的灯笼互相打量对方。
早就听说攘夷激进派的首领高杉晋助,年纪轻轻却不同凡响,但当今天真的亲眼见到时,三木雄良不由得还是有些惊讶:对方穿着绮丽宽松的浴衣,左眼上缠着绷带,幽绿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乎黑色,一身风流,满脸不羁,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三木雄良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饿极的野兽盯上的兔子。
所幸高杉晋助的视线被未在他这个小角色上过多停留,只扫过一瞬,最后还是凝在从船舱里踱出的首领身上。
上杉清披着羽织,几层衣襟合拢得严严实实,袖着手靠在船舱的木门上,望着高杉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这几天他想到了很多事,那些过去被埋葬的记忆因为奈落之虚或者说吉田松阳的再度出现,全都从心底像雪花一样翻了上来。
他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过早上了战场的少年,浴血厮杀最后不得不转向暗杀的青年。
现在他外表依旧年轻,心却早已苍老无比。
他都是如此,那么吉田松阳呢?根据进一步的情报,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几百年。这是什么概念,上杉清想象不到,他唯一明白的就是,他和他一起度过的那十几年时光,对于松阳来说可能只是舞台演出两幕剧间的小憩,只是转瞬易逝的片刻。
男人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剧烈咳嗽起来。气流急速从他的喉咙里迸出,再被用力吸入,他咳得那么急速,以至于苍白的脸上都染上一丝红晕。
刚走到他面前的高杉眉头一皱,不等旁边的藤崎冈崎出手,就抬手将上杉清身上即将滑落的羽织整理好。然后在旁边人惊悚的目光下,非常自然地将手放在男人肩头搂住:“外面风大,进去谈。”
的确,起风了。
冰凉的夜风顿起,晃动着船檐下的灯笼,吹拂起两人的刘海。上杉清的眼睛是黑色的,漆黑又明亮,而高杉仅剩的那只眼幽绿如鬼火。黑色对上绿色,两人都没有动,互相静静对视。
高杉在想什么,上杉清不知道,他自己却在想一个问题:这个人,他知道他的老师没死吗?他知道他的老师是他一直憎恨的天人暗杀集团首领吗?他知道……吉田松阳曾经展露的温柔,不过是他几百年的杀戮里转瞬即逝的微笑吗……
吉田松阳……你比谁都冷酷残忍。
真不愧是奈落院的虚啊。
良久的对视后,上杉清没有格开高杉的手,反而顺从后者的力道低头走进船舱,一进去温暖的封闭空间,他喉咙间的瘙痒就好多了,急促混沌的呼吸也平缓下来。
察觉到他的变化,高杉走在一旁,凝视着他的侧脸认真建议:“不如用天人的治疗仪器诊治一番?”
上杉清笑了笑,出奇地温和:“你不是很讨厌天人的技术么。”
“我只讨厌那技术不为我所用。”
“这样啊……”直到最后上杉清也没说到底要不要诊治,高杉则是默认他默许了,思考着下次怎么带一台最新医疗机器过来,或者干脆把上杉清绑到天人的医院里去。
房间的矮几上扔着一叠报告书,高杉很懂得避嫌,所以半分目光都没分过去,全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眉头逐渐拧了起来:上杉清又瘦了。
作为一个成年男子,还是曾经上过战场刀术出众的成年男人,他太瘦了,脸色苍白不说,数件衣服挂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一样空荡荡的。高杉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冰凉无比,毫无温度可言,一时间眉头就皱得更紧。
上杉清却是心中一惊,下意识侧头避开他的手,顺便扭头轻咳了几声,嗓子因为刚才的剧烈咳嗽有些沙哑:“我本以为你会更早来找我。”
高杉回过神来,眉头略松,眼里划过一道流光:“为什么?因为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京都来见天皇陛下?”
上杉清没吭声。
“我相信在让尊王攘夷这一点上,我们两支队伍并没有冲突。”高杉说道。
上杉清又笑了,幽幽道:“那可不一定,一山不容二虎,说不定我就在天皇面前说几句鬼兵队的坏话。”
高杉嗤笑一声,自信十足:“你断可以试试。”
沉默再度笼罩了两人,因为格外地寂静,甚至能听见船底汩汩流水声。上杉清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去——他和高杉的船只分明还停靠在码头,他却有种两条船都在往前前行的错觉。
轻轻咳嗽一声,上杉清想:说不定不是错觉,历史的潮流推动着他们不断向前,有时候就算他们自己想停下来也身不由己。他又想起吉田松阳了,身为虚的他会不会也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刻。之前高杉说要让自己治病,其实这话对方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其他人也提无数遍,可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清明白,他没多少时间了。
唯有站在死亡的悬崖上时,他才会觉得格外孤胆寒冷。脚下是无尽深渊,而他一个人摇摇欲坠。
上杉清下意识地裹紧身上的羽织,发现不是心理上的错觉,他整个身子真的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牙关都在格格打颤。旁边的高杉察觉到不对,凑过来,抬手试了一下他满是冷汗的额头,神情一凛:“你发烧了!”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偏偏在鬼兵队首领拜访的时候发烧了。”上杉清抖得更厉害了。
“少废话,你们的队医呢?”身边的青年站起身,打开舱门探身高喊,“喂!这里的一医生呢?”
凌乱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上杉清模模糊糊中听见藤琦冈崎略带惊慌的嗓音:“怎么了?”
“他发烧了……”似乎是高杉的声音。他坐在原地,浑身无力,冷得要命,脑袋一点一点几近昏迷,随即感觉自己被一个火热的身躯拥抱起来,那人健康而炙热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脖子上:“喂,喂,上杉清,别睡。”
“……”
“别睡。”那人在他耳边轻轻道,声音低沉而柔和,“医生马上就过来。”
在浑浑噩噩的思绪海洋里,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杉清勉强抓住那丝转瞬即逝的清明,一把握住旁边人拥抱着他的手:“高杉……”
“我在这里。”
“高杉,答应我……别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高杉他……他因为亲眼目睹了银时杀害松阳,一直无法释怀,也因此憎恨着幕府,憎恨着自己……可是,那分明不是他的错啊。不是他的错。
上杉清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想:若是真的有错,那错误只在松阳,在自己身上。前者还活着,而自己……在当日有能力出手的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
拥抱他的的手臂似乎倏然收紧,耳边青年的呼吸陡然急促,高杉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但是具体是什么,上杉清已经没有精力去分辨了。
藤琦冈崎带着队医匆匆赶到的时候,他看见他的首领已经在高杉晋助的怀抱里昏迷,要不是男人衣服下微微起伏的胸膛,他几乎要以为清酒要这样死去了。
一想到他会死,藤琦冈崎就觉得难以忍受,光是看到男人奄奄一息躺在那里,被队医诊治摆弄,他就心如刀绞:他的首领明明应该光芒万丈活跃于战场上,应该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才对,不应该就这样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恶化得这样厉害了?
青年冰冷的目光落在矮几上的那叠报告上,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死死握成拳:好像……是从知道吉田松阳还活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