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柬（上部）》叶归尘

18、第 18 章

　　出了周家大门，沈如心这才放开对方的手，冷眼斜睨：“何时陆家小姐撒泼闹事也要向酒借胆了？”
　　陆辰君依然只是沉默。
　　“天底下，大把好男人，何苦要念着那样的一个人？”
　　她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我不过是来看看那个原本该一起共度七周年纪念的人罢了，如心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我再大反应，也比不上你。”沈如心叹了口气，从包里掏出手帕，递给对方，轻道，“擦一下吧。”
　　陆辰君愣了一下，等到水珠滴到手背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泪流满面。
　　妆容已然模糊，她不禁自嘲：“卸下这三寸厚妆，未必漂亮过乡野村妇。”
　　“被称作卡门的人，怎么可以不漂亮。”沈如心的语气总算和缓了几分。
　　旁边一直困惑不解的林云登时恍然，难怪之前一直觉得宴会女主人周佳虹恁的眼熟，原来是那日在程家见过的女子。
　　“那是自然，还准备做个最漂亮的老卡门。”陆辰君情绪已经回复，冲着林云眨了眨眼睛，“黄袍加身，自然有人三呼万岁。”
　　林云会意，她指的是之前宴会中的那些个红男绿女，不由得微笑：“可是以我这个局外人看去，真的是光鲜亮丽。”
　　“那你就得切记，万万不可扒开那层外衣。”
　　“不想被最早扒下的，也要切记，要多穿一些。”沈如心依然不满好友今日的着装。
　　陆辰君莞尔：“我会记得，周末去见杜医生时，多穿一件。”
　　沈如心秀眉微挑：“到时我会和林云一起去世新。”
　　陆辰君登时笑出声来：“这几天忍的很辛苦吧？”
　　沈如心摇头：“我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早已经挤满，腾不出地方来想其他。”
　　“如心！”陆辰君难得的正经起来，“生老病死，就像男欢女爱，我们只能去接受……”
　　沈如心眼里忽然有淡淡的促狎：“现在你那里，是不是也被沈如心三个字占满了？”
　　眼看着这两人彼此打趣，林云心底，只觉欣慰。只是……那位杜医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回到沈家，已经半夜，玉姨正站在门口候着，看见她们，赶紧上前：“五小姐，林小姐！”
　　“玉姨你早点去睡吧，我们自己回房间就可以了。”
　　“沈管家来过电话。”
　　“成叔？爷爷还准备在李家呆几天？”
　　“不是，是……”
　　沈如心大喜：“是廷叔么？三哥的手术怎么样了，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林云心中也有一些些激动，终于要回来了么？
　　“沈管家说，他和三少爷还有点事，要过些时日再回家。”
　　“是么？”沈如心不禁失望，抿了抿嘴，“那我上楼休息了，大家晚安。”

　　过了几日，林黛安的名字渐渐淡出大家视线，头版，是某天王巨星复出的消息，次日，换作了一女星怀孕的新闻发布会。
　　闲聊时，沈如心只淡淡的说了句：“就连太阳，也要每日换一副面容，再正常不过。”
　　于是，也都不再说起林黛安。
　　晚间，林云往家打了个电话，拿起话筒的，是小妹林真。
　　“姐。”她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刚才吃饭时，还跟老爸说，说不定晚上姐姐会打电话回来。”
　　不禁微笑：“怎么说？”
　　“明天我就要去陕西了，参加了一个志愿团，准备在那边呆一个半月，到时就没办法跟你们联系了。”小妹轻快的声音让林云的心情也振奋了许多，“再怎么说，我们俩姐妹也总该有点心灵感应吧。”
　　“在那边多注意一点，别让爸妈担心。”
　　“知道啦，有三个男生一起去呢，放心啦。”
　　林真还想再多说几句，话筒已被林致远拿去：“大妹，最近还好吗？”
　　和父亲的谈话，依然是有关彼此的健康，两地的气候，衣着饮食，各条注意事项，同样的内容，又和继母说了一遍，可是，林云只觉得满心的欢喜，恨不得，说个百八十遍，一直都像这般握着话筒。
　　说了将近一个消失，最终还是林父先反应过来：“好挂电话了！”
　　这才依依不舍的都放下电话。
　　耳边一恢复安静，顿觉失落，林云苦笑，似乎每次讲完电话都会这样，已彻底留下后遗症。

　　所幸的是，还可以再打给绘彦。
　　“林云，正想跟你说件事。”一听她的声音，苏绘彦立刻大叫了一声。
　　“什么事？”
　　“我九月份有可能会去香港。”
　　“真的？”
　　“刚报名参加了一个旅行团。”她大笑，“主要是想来看看你，沈家……你在那里过的怎么样？他们对你好不好？像他们那种大富人家，规矩是不是很多？上次都忘了问你了……”
　　林云赶紧拦住她的话头：“我在这边挺好的，沈家的人都很好相处。”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她只能对那端的好友说抱歉：“绘彦，有人找我，下次再找你，定下来后，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开了门，竟是沈如心：“听到你房里有声音，没打断你和朋友聊天吧？”
　　“没有，已经说完了，正准备挂了。”林云笑道，“有事？”
　　“没……也没什么事，就是觉得今天房里有些闷，想出来走走。”
　　“要不，去露台坐坐？”
　　“不会打扰你休息吧？”
　　“不会，反正现在我也睡不着。”
　　两人一起走到露台，有些愕然的发现，沈渊微正站在栏杆前，看着头顶的星空。
　　星光颇暗，有一抹月牙尖，在云层间，若隐若现。
　　“二哥。”
　　他回头，微笑：“五妹，难得见你出来乘凉。”
　　“我也难得看到二哥卸下面具的样子。”沈如心轻道，“只可惜，现在又戴上了。”
　　沈渊微摇头笑道：“那是你除下隐形眼镜的缘故。”
　　沈如心似乎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走到了他之前所站的位置，抬首望天，须臾，叹了口气：“如果月宫真有嫦娥，她该有多寂寞！”
　　“有月兔和吴刚陪她，未见得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苦闷。”
　　“也是，人们似乎总愿意把自己的想象强加到他人身上。”沈如心笑了笑，“而且一概觉得理所应当。”
　　马蹄钟的声音忽然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的清晰。
　　他回头看向室内的走廊：“我先进去了，你们两个，也早点休息。”
　　等他走后，沈如心轻道：“其实很多的不开心，都是自己找的。”
　　“但也像你说的，旁人眼里的落寞，未必就真的是不开心。”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小时候，一直以为童话中的公主是最没有烦恼的，后来才知道，未必就会一辈子幸福。”
　　“就像睡美人，任何一个王子吻她，她都只能一一接受。”
　　“如果她不喜欢，大可以装睡不起。”她眉眼含笑，“和灰姑娘相比，她的选择已经太多。”
　　林云登时莞尔。
　　“我们进去吧。”看的出来，她的情绪已不再低落。

　　翌日，吃完早餐，程千璇忽然上门来。
　　许久未见，依然美的令人窒息。
　　她笑着和两人打招呼：“心姐，云姐！”
　　沈如心的注意力依然放在桌面上的画册：“如念在房间。”
　　程千璇在两人身边坐下：“前几天我去了趟巴黎，刚回家就听说心姐你回来了。”她将手中的盒子放下，“这是我最近新设计的手链，刻了心姐和云姐的名字在上面。”
　　林云赶紧说了声谢谢。
　　沈如心这才放下手中的图片：“没想到你还是这般行动迅速。”
　　“终归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上手也快一些。”
　　沈如念已然听到佣人的消息，走下楼来：“千璇姐，你来了！”
　　同一时间，陆辰君的声音也出现：“如心，该上路了。”
　　几人都有些愣神。
　　“陆二小姐怎么也有兴趣来这里了？”沈如念抢在众人之前开口。
　　“如念。”沈如心站起身，拉了陆坐下，转而面向程千璇，“这次出门，有位长者送了我两句人生箴言，想听么？”
　　“当然要听了。”
　　“他说的第一句，就是，含糊其词有时候和谎言一样令人可恶。第二句，”她笑了笑，“偏听偏信和人云亦云同等的幼稚。”
　　程千璇神色微变，立刻又恢复如常，笑道：“千璇一定谨记在心。”
　　沈如念倒没有异样的反应，只是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去世新途中，陆辰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如心，多谢你今天为我扳回一局。”
　　“以你陆辰君的口才，还需要我为你多说什么吗？”沈如心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有时候，盖棺论定未必就是真理。”
　　“你以为我会在意旁人的言语么？”
　　“没有那些闲言碎语，或许你会更轻松。”
　　陆辰君忽然沉默了片刻，旋即叹道：“我实在没想到当日的一句玩笑话，会让她至今耿耿于怀。”
　　“你难道不知道，她平生听过最低的评价，就是出自你陆二小姐之口么？”
　　“有什么办法，有谁会说程家小姐半句坏话。”陆辰君轻笑，“认识的世兄世叔，个个都说，辰君你若是能和千璇一般，陆老就不会这么担心。”
　　林云思绪微转，程千璇，真的是最为符合世人心目中所想象的世家子女：气质高贵，举止优雅，性情温和，家世渊源。
　　程家，历朝都有人出仕为官，程千璇曾祖的父亲，同治年间的进士及第，官至左副都御史；曾祖父，是光绪帝在位时的吏部右侍郎，后又为使英大臣；辛亥革命之后，祖父从法国返国，建立了客运汽车行，二、三十年代大上海街头，那些丰姿绰约的女子之中，定有一人，是她祖母。
　　而程千璇自己，身为永丰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手握麻省理工建筑学系和耶鲁大学管理学系两个学位，骑术一流，曾独自驾驶小型飞机环绕香港一周，钢琴九级，小提琴十级，精通英法西意德俄多门语言……个人档案足够写满一摞纸张，任谁见到这样一个女子，都会忍不住叹一声：真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再多给我十年，都未必能做到她这般。”陆辰君轻叹了声。
　　沈如心笑：“做自己不是更好？”
　　陆辰君摊了摊手：“真不知怎有人会相信，陆辰君可以从程千璇手中抢走东西！”
　　“这便要问你了。”
　　“我只是不解，何以名声会盖过实力？”陆辰君忽有些忿然，“霍家两位公子，换女伴的速度只差和女生换衫相媲美，可旁人一概艳羡：人不风流枉少年！陆辰君不过多交二三男友，便被人背后指点：水性杨花，□□□□。”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沈如心和林云对视了一眼，继而微笑，“不过若是你真的抢了人家男友，现在我和林云就不会坐在你旁边了。”
　　陆辰君眉毛微挑：“你难道不知，偏听偏信，和人云亦云一样的幼稚么？”
　　三人登时莞尔。
　　“很不幸，旅行途中我曾见过齐祖襄。”沈如心神情一正，“他身边已有亲密爱人，是位……法籍男子。”
　　林云大为惊讶。
　　“难怪……”陆辰君也受了不小的惊吓，“现在我能谅解程千璇为何不肯说出真相了。”
　　沈如心却不以为然：“她本可以阻止流言的传播。”
　　“然后呢？”陆辰君笑，“让人到处打听她和祖襄分手的真正原因？不可能的，程千璇怎么可以容许自己身上出现这么大一个污点！”
　　“她定然伤得很深。”林云下意识的喃喃。
　　沈如心微顿了下：“未必！”
　　未必？林云不禁疑惑。

　　“五小姐，到了。”一直沉默的司机恩年忽然出声。
　　“年叔，谢谢你。”沈如心下了车，“你先回去吧，一会陆家的司机会来接我们。”
　　等他走后，三人一齐来到上次那位周小姐的办公室。
　　“陆小姐，沈小姐？！”对方有些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段时间了。”沈如心看着墙壁上那些孩童的照片，“孩子们最近还好吗？”
　　“已经好多了，杜医生前段时间一直有来……”她这才想起，“对了，陆小姐，杜医生刚刚打电话过来，说今天有事不能来了。”
　　“哦……”陆辰君颇有些失望，上前拍了拍如心的肩膀。
　　她转过头，依旧一脸淡然：“Miss 周，带我去看看他们好么？”
　　“好啊，这边走。”
　　三人跟着一同走进教室，所有的孩子，都是聋哑儿童，可是，若只看他们的眼睛，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想象，他们和正常的小孩有什么区别。明亮的，有如璀璨星光，每一个，都比印象中的聋哑孩子聪颖伶俐许多。
　　沈如心将带来的拼图和画册分给大家，林云也帮着将蜡笔递给他们。
　　“我去其他地方看看。”陆辰君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林云点点头，看如心已开始将手中的图片摊开，便悄悄走到教室最后。看见一个小女孩有些异样，她不由停下脚步，仔细端详，这才发现，因为失去右腿的缘故，她坐的颇为吃力，不住的将身子向上拉升，以免滑落。林云心中微动，走近她，把她抱起，坐在自己膝盖上。
　　女孩子笑着举起右手，曲起大拇指对着她点了两下，林云明白，那是在对自己说“谢谢”，便笑着摆了摆手。
　　如心带来了许多从北极拍摄的图片，很快便勾起了大家的好奇。
　　林云亦有些惊讶，并非因为这美丽的北极风光，而是沈如心娴熟的手语，看她和孩子们彼此开心的打着手势，已全然不似沈园那个有些清冷的五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周小姐又再进来，走到林云身边，将女孩抱起：“陆小姐在外面。”
　　林云下意识的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耳边是如心清亮的嗓音：“大家走慢一点。”
　　陆辰君笑：“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喜欢玩喷绘画！”
　　林云回头，正见她带着孩子们从另一个门出去。
　　之前的那个小女孩业已装上义肢，拉着她的手，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相信谁来到这里，都会变得更加的乐观。”
　　陆辰君有些愣住，继而微笑：“的确，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林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已有些走远的那群孩子，的确，他们的坚强和勇敢足以让成年人汗颜。
　　“如果可以，我宁愿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沈如心。”不知为何，陆辰君幽幽的叹了口气。
　　林云心中一动，的确，在沈园的那个五小姐，很不快乐。那个冷心冷面的沈如心，到了这里，却变得如此开朗和……轻松。
　　“沈园的每一个女子，都不开心。”陆辰君低低说道，“林云，我希望你会是那个例外。”
　　为什么？林云心底暗忖，来到沈园这些日子，虽有些些压抑，可那大多是身处异地的缘故，除却和沈渊浩的那段不快之外，沈园，并没有特别令人难堪之处。想及，她又不禁叹气，承认吧，林云，你明明感觉那里迷雾重重，身边所有人都满怀心事，即便是最无忧无虑的沈如念，也曾流露出她那个年纪罕见的阴郁。
　　沉默了片刻，她轻道：“开心或不开心，其实都看个人心境，外界的干扰不过是借口罢了。”
　　“是么？”陆辰君可以拉长了声音，“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沈三少到底是如何找到你的？”
　　林云心底一惊，身子不由自主的僵直起来：“那你要去问他才能知道了！”
　　陆辰君看了看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笑笑，往如心离开的方向走去。

　　“小姐！”陆家的司机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什么事？”
　　“老爷让您马上回家……”
　　“知道了！”陆辰君挥挥手，转向林云，“帮我跟如心说一声，一会我会再叫司机过来。”
　　“路上小心。”和她道完别，林云继续往前走。
　　面前出现一副巨型的小王子喷绘画时，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轻呼了一声。
　　看着她眼中的讶异和惊叹，沈如心笑着问道：“不是我的功劳，是辰君和孩子们一起画的，我只不过是帮他打上领结罢了！”
　　“真的……好漂亮！”都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心中的激荡。
　　“我也觉得是一副杰作！”偏着头欣赏了许久，沈如心笑道。
　　图画下，孩子们正围着“他”，兴奋的观看，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抚摸，却在刚刚碰触后，立刻缩回，生怕涂坏了画面，眼神中，闪亮的是难以抑制的高兴和一丝丝的憧憬。
　　林云不禁喃喃：“难怪辰君喜欢来这里。”
　　“这里，有世上最纯净的空间。”沈如心仰头深深的呼吸。
　　林云也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这美丽的画面。

　　中午，婉拒了周小姐一起用餐的邀请，两人准备离去。
　　“真的是很想在这里吃饭，可惜，下午还有一个摄影展。”沈如心的语气，不无遗憾。
　　林云亦有些舍不得离去，如果可以，她也情愿晚一些回去沈园。
　　两人刻意放慢了脚步。
　　大门外，忽然出现一颀长的身形，有几分眼熟。
　　林云暗自纳闷，忍不住侧过身，却发现沈如心已然定住，眼神之中，有莫明的光芒闪烁着。
　　待对方走近，她大为骇然，愣生生往后退了一小步，怎能想象在这陌生的地方，还能遇到相识的人！
　　正要开口，耳边已经响起沈如心的声音：“还以为今天不会见到你。”
　　他笑着应道：“原本是有场报告会，可是又改期了。”
　　“我来介绍。林云。”沈如心笑着指向他，“杜子平。”
　　真的是他！
　　林云看向他的眼神掩饰不了的好奇与疑虑。
　　对方却不动声色，只是伸手微笑：“林小姐，你好！”
　　林云只能握住他：“你好……”
　　这面容，这神情，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杜子平，又会是谁！
　　“一年多没见，如心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是么？”沈如心自嘲道，“没发现又老了一岁了么？”
　　他笑：“如果人生也有四季的话，你我现在也不过是初夏而已。”
　　一旁的林云盯着他看了很久，却见他依旧只是淡淡的微笑，心底，冒出无数的问号：他分明认得自己，可是为什么要假装互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