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沉月落》十方未名

1、第一夜

　　第一夜月落

　　春寒料峭，五更更寒。
　　卓不归没想到自己会醒得这么早。因为还在早春，天亮得晚，卓不归不惧寒，却不喜欢在大早上点着灯看文书，所以一向都是寅时才起的。先花小半个时辰走一遍简单招数，然后沐浴更衣，再用过早膳，才开始处理六阳宫的事务。
　　可今天却醒得格外早。
　　既然醒了，卓不归也不再睡，便起床穿上衣服，打算提了剑去院子里练练。
　　卓不归还没来得及注意自己的反常，却在取剑的时候发现竟然有人起得比他还早。
　　这是怎么了？卓不归心中一凛。自己的房间居然多出了个人，多出个早起的人，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卓不归听他呼吸绵长，应该是内力深厚。没有刻意掩饰，所以很快被卓不归发现。
　　“杨意。”卓不归脑中浮现出这个名字，便脱口叫了出来。
　　卓不归回头朝窗口看去，只见月色未落，辰曦未明，窗外青竹上还凝着寒露，更显得倚窗而坐的白衣人伶仃孤寂。披月华，沐晨曦，清清淡淡似要随那冷冷晨风消散开去。
　　卓不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杨意。
　　应该说，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杨意。
　　安静温柔得好似一泓幽水，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
　　威风凛凛八面玲珑的武林盟主竟然也会有这般脆弱的姿态？脆弱到仿佛一粒尘埃都能惊碎了他一般。
　　卓不归不由得打量杨意，看着看着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杨意比自己还要高一些，相貌出众，丰神俊朗。修的是连云阁遒劲刚毅的刀法，身形尤其稳重挺拔，不知得了多少武林大家小姐们的赞赏。更学了一身正道老狐狸的本事，长袖善舞面面俱到，不论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一副正气凛然的大侠样子，从来都是武林中令无数青年侠士仰止的高山、行止的楷模——只有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可恶，如果哪次遇上不被他陷害就是出门看对了黄历。
　　可是，此时的杨意不见了昔日的刚毅，显出不该有的令人惊诧的柔弱来，像是一碰就要散掉。
　　他抱膝坐在窗前的木椅上，赤着脚，斜斜地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头乌发散了，有些凌乱地泄了半背，衬得本来宽厚的身体有些单薄。依旧一袭白衣，外衫却是胡乱地披在肩上，冷清得不堪一触。微微仰起的头目光投向天空，空茫茫不知落在何处。
　　这个往日的对手——甚至是敌人——在初春的清晨，在卓不归眼中忽然显得无比孱弱，让卓不归都忘了要质问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房中，反而脱口而出的是无比关切和疼惜话语。
　　“怎么坐在这里，你不冷吗？”卓不归道，话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这样温柔关切的话，是自己说的？还是对着这个从小就跟自己不对付的家伙？
　　卓不归蹙了眉，马上换成一贯的冷脸色看着杨意。
　　杨意似乎被惊醒了，却又似并未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他缓慢地转头看向卓不归，平时狡黠的眼神透着无辜和茫然，让卓不归不由得生出一丝悔意，衡量着要不要放松点绷着的脸，不要显得太冷淡，以免吓着他——杨意却先笑了。
　　“卓宫主。”杨意道，三个字说完，脸上已带了熟悉的笑。一如既往的有风度，令卓不归快要放松的表情又僵住了。
　　这才是杨意，卓不归所认识的杨意。总是面带温和笑容却绝不软弱，看似平易近人实则果决刚强——这才是翻云覆雨，睥睨苍生，可与自己比肩争霸的武林盟主！卓不归的目光难以察觉地暗了暗。
　　“你在这里做什么？”卓不归问，看杨意在一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依旧摆出一副万年不变的温和面孔，心中竟有些不快。
　　“赏雾。”杨意平平地答。直接，坦白，明确，痛快，好像他说的是事实。
　　“杨盟主真是好闲心，竟然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到我六阳宫来赏雾。只是霜寒露重，不知杨盟主可有什么折损没有？”卓不归戏谑地看着杨意道，冷冷地勾了勾嘴角。
　　“有。”杨意道，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卓不归，“卓宫主要怎么赔？”
　　卓不归怔了一下，却是安心了。这才是杨意啊，脸皮厚得莹月剑都刺不破。便也不恼，只是道：“杨盟主想要我怎么赔？”
　　杨意不答，只是望着卓不归，眼睛里有卓不归看不懂的东西。许久，方才淡淡地笑了：“卓兄说笑了。虽说卓兄有稍作邀请，最终却也是我自己要来的，怎么好意思让卓兄赔。天色还早，卓兄不如再休息片刻，我先告辞了。”杨意说完起身，敛襟袖手便往外走，看也不看卓不归一眼，好像没有这个人一样。
　　卓不归目送杨意离开，一时无言。
　　直到杨意出了门，连来过的气息都完全消散了，卓不归总算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不知道杨意为什么出现在自己房里。神阳殿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这是先代宫主立下的规矩。
　　“杨意……”卓不归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心中有一瞬的茫然。那人在自己房里，千里赏雾，苍白的脸色，寂寥的背影，白衣赤脚，似乎还有些踉跄的步子——
　　什么地方不对，自己邀请过他吗？卓不归眉头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