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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情深深雨蒙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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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砂玻璃窗上模糊透出人影,老房子的隔音不好,萧熠站在院外便能将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一门之隔,屋内传来傅文佩担忧的声音,“怎么才回来,雨越来越大了,你淋着雨没有……”然后,她大概是看见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依萍,语气变得焦急起来,“依萍,你怎么弄成这样?你的伞呢?”
“我没事,妈,对不起,我又把伞给忘了。”依萍走到毛巾架前,胡乱扯下一条毛巾挡住脸上的伤痕,强作镇定地回答母亲。
但傅文佩仍觉得不对劲,走上前去想要查看。
依萍赶忙道:“我淋湿了,先回房间去换衣服。”
傅文佩一把拦住她,“依萍,你挡着脸干嘛,让我看看你的脸怎么了?”拉住依萍手臂的瞬间,她赫然发了依萍的外衣袖子和背都裂了口子,立刻紧张地问,“你的衣服怎么也破了,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让我看看!”
依萍躲不过,被傅文佩一把拉开遮脸的毛巾,看见了她脸上的鞭痕。
“天哪……”傅文佩想伸手摸摸那鲜红的伤痕,又不敢碰,震惊地道,“你被人欺负了,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是谁!”
依萍被傅文佩追问半响,最后忍不住一把扑在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妈,我恨他们,我恨死他们了……”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今晚的事情经过,她去陆家要生活费,雪姨嫌她要得多不愿给,父亲在雪姨的挑拨下,拿马鞭抽了她一顿。
傅文佩听了简直不敢置信,喃喃自语,“他打你?……他怎么能打你……心萍已经走了,尔辰又漂泊海外杳无音讯,这辈子能不能再见都不知道,我就只有你了……看在那么多年我和他的夫妻关系上,他怎么可以打你……”语罢,抱着依萍泪如雨下。
母女两个相拥而泣,哭了一会,依萍又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傅文佩,说没有关系,她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可以找到工作来养家的,不需要那边的“施舍”。傅文佩问依萍不是还要考大学吗。依萍自嘲,大学啊,那是下辈子的事了。上学期她就考上了音乐学院,可是由于学费太高负担不起而被迫放弃,今年本来想考师大的音乐系,现在看来也要作罢了,话是这么说,可她的语调间还是难掩落寞。屋子里傅文佩没有再接话,想来是心疼却不知道怎么宽慰女儿了。
屋外萧熠听完事情经过,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原来以为陆振华虽然有好几个妻子,但不失为一个担得起责任的男人,傅文佩和他在一起,最多是偶尔受受他其他老婆气,起码是衣食无忧的……可是现在她们母女俩竟然被排挤出了陆家大宅,还拮据到如斯地步,连这样一间小房子的租金都拿不出来,面临着被扫地出门流落大街的危机。还有王雪琴,本来以为她不过是个戏子低贱出身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没想到却是好手段,斗败了陆振华所有的姨太太,带着她的儿女们堂而皇之地独占陆宅,看起来倒像正经的女主人了。
这也是他的失策,当初虽然察觉王雪琴不怀好意,却仍是不屑于跟一个女人计较,没想到反而让对方肆无忌惮起来。现在,那女人都爬到他血亲的头上了,如果不给点教训,他萧熠岂不成了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看来,这次回国的计划要好好改一改了,最起码在投军前,要把这女人给收拾了,再把傅文佩母女安顿好才行。
这样想着,萧熠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个小院,转身离开。
翌日,萧熠联系了他在英国的导师,申请了一张发给上海中山医院的推荐信——既然要去见家人,还是要有一个拿的出手的身份比较好。
萧熠的导师格林先生是牛津大学的知名教授,很和气的英国小老头,他一向看重萧熠,不仅给萧熠写了封大力夸赞的介绍信,还为了萧熠的工作亲自给上海中山医院的院长打了电话。
英国方面的动作很快,当日就打了电话把介绍信传真过来,但萧熠办理入职申请,等等一连串手续还是零零碎碎耽搁了两天,最终确认下来的职位是外科副主任,这还是因为他有些过于年轻的缘故,否则凭他的学历和在英国主刀时的表现,是有能力担任主任医师的。
终于一切万事俱备,萧熠拿着新鲜出炉的任命书,嘴角露出勾起冷淡的弧度——陆家,久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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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依萍早上依旧是早早起床,把齐肩的头发搭理整齐了,扎上一条咖啡色的发带,再淡淡的施了一层脂粉,她知道这样的打扮会让自己看起来会有一种成熟的知性,而她现在就需要给人这样一种成熟的感觉。
这已经是她求职的第五日了,唉,与其说是求职,不如说是四处碰壁的第五日。因为当初她想念的是音乐学院,所以并没有去学打字速记一类的技能,这让她想找到一份文职工作变得很难。不过现在家里已经这个情况了,再困难也不得不去尝试……
她翻阅着手中的报纸,看到今天新刊登人事栏的启事:大上海娱乐公司招收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职员。决定今天就去那里碰碰运气。
用过简单的早餐,跟傅文佩说了中午不回来吃饭,依萍便匆匆推开了门,向外走去,却看见自家的前院里站着一个四处张望的年轻男人,她停下脚步,有些戒备地看了那个西装革履打扮的男人一眼,问道,“你是谁,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男人转过头来,是一张文质彬彬的脸,他丝毫不介怀她的无理,露出礼貌的笑容,“小姐你好,请问你知道傅文佩女士住在哪里么?”
因为男人的长相,依萍放松了一些戒备,但仍旧是狐疑地道,“你找我妈有什么事?”
“原来就是令堂,那你一定是陆依萍小姐吧,我可算是找到你们了。”那个男人兴奋地上前一步,依萍戒备地往后退了一些,他赶忙停在原地,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哎,忘记应该先做自我介绍,我呢,叫叶文清,是你哥哥陆尓辰的朋友,不久前刚从英国回来,受他的委托要把这封信交给傅文佩女士。我去了你们福煦路的房子,但是却被告知你们已经不住在那了,那边的下仆给了我这边的地址,说得又不够详细……可让我一顿好找,不过谢天谢地,总算幸不辱命了。喏,信在这,你拿好……”
依萍接过信,一双黑眼睛瞪得圆圆的,“尓辰的信?怎么可能!额,我不是怀疑你……我的意思是他从来不写信的。”
叶文清耸了耸肩膀,“这我就不懂了,虽然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但是他很少和我们说起他的家庭情况,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我甚至还不知道原来他的家也在上海。”
依萍点了点头,“这个我相信,确实,尓辰他从小就是很沉默的性子。不过,不管怎么说,都谢谢叶先生你了,大老远跑一趟,快进来屋里喝杯水吧。”
“不用了,我其实也只是顺路过来,一会还有别的事。”叶文清连连摆手,然后对依萍行了一个英国标准的绅士礼,“美丽的陆依萍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期待下次再会,再见。”说完微微一笑,就转身走了。
“再见。”依萍有些脸红地看着叶文清的动作,然后目送他的身影走出院门,这才把目光落在手中的信上。
尓辰?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十五岁就早早离开家的哥哥,傅文佩时常还会挂在嘴边念叨。但是国内和英国的通信实在不便,后来她们又被赶出了陆家大宅,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渐渐便和英国那边失去了联系。而现在,这个已经近十年没见的哥哥居然写信回来了。信上,会说些什么呢……
依萍好奇地拆开了信。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小叠钞票,五十英镑的面值,约有十张左右……五百英镑,依萍有些吃惊。那是一笔很大数目的金钱(要知道一九三五年英国才是世界的主流,民国新发行的法币也是与英镑挂钩,一法币约等于一先令二便士,也就是说十一块钱才能兑到一英镑),她忐忑地将钱放下,取出信纸摊开,逐字逐句地读下来。信只有短短几行字,她却反复看了许多遍,尤觉得身在梦中,最后狠狠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手臂猛地一痛,她开心的笑了起来,举着信一路高喊着“妈——快出来——尔辰哥哥要回国了——”朝着傅文佩的房间跑去。
傅文佩正在屋子里做针线,闻言立刻放下针线,扶着门走出来,“依萍,你说什么?尔辰要回来了?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就是尔辰要回来了。”依萍挥了挥手里信纸,把信和钱一起递给了傅文佩,“他的信,信上说他被中山医院聘请,已经在回国的路上,二十七号,就是后天,后天就会到了,让我们去车站接他。还有还有……他说原本想给你带套首饰做礼物,却不知道该怎么挑选,干脆把钱寄给你,让你喜欢什么就自己买。”
傅文佩接过信,也是来回看了好几遍,渐渐热泪盈眶,握着信,颤抖着嘴唇道:“是真的,我的尔辰要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傅文佩和依萍又就尔辰回国的事开心地讨论了好一会。现在她们住的这房子只有两个小房间,傅文佩为了尔辰回国后要住在哪有些发愁,还想着要不要去通知下“那边”。
这个提议被依萍断然拒绝,她冷笑了一声:“那个‘黑豹子’这么多年也没问过尔辰一句,他有那么多儿女根本就不在乎我们,有什么好通知他的。至于住哪儿……我收拾下让尔辰住我的房间好了,我就来你房间睡,我也好久没有和妈你一起睡了。”
傅文佩知道上次那一顿鞭子让依萍心里对“那边”梗着一根刺,叹了口气,她不再多说,顺了依萍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尔辰要回国这个消息都像一阵春风,吹进了这间连日来凄风愁雨的小房子里,让近日重重生活压力的雾霾一扫而空。
等到依萍再次出门的时候,她不再是那副紧张焦虑急匆匆的模样,变得轻松不少。尔辰寄来的五百英镑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让她找工作这件事不再是一个几天内就必须完成的任务,可以耐下心来慢慢找。她还是按原定的计划去了大上海娱乐公司应聘,却发现那里是一家歌舞厅,且根本不是在招女职员而是在招舞女,虽然开的工资不低,但是依萍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毕竟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大小姐出身的,就算如今落魄,也不可能沦落到去当舞女的地步。
求职不成,依萍顺路拐去美专看方瑜,她和方瑜在学校的时候是最好的朋友,一个爱美术,一个爱音乐,还一样都是小说迷,经常为了讨论小说剧情争得面红耳赤,可转眼又能好得和一个人似得。
方瑜看见她也很惊喜,两个人聊一下午,说起她正要回国的哥哥尔辰。方瑜对尔辰独自一人在国外的经历和英国的风土人情都很好奇,于是依萍提议不如后天跟她一起去接站,也可以近距离的认识下,方瑜欣然应允。
晚上回去,依萍进了前院就听见如萍的声音,“……佩姨,你劝劝依萍吧,叫她不要和爸爸生气,也不要和我妈生气,大家总归是一家人。那天她挨打,实在是和她的脾气有关……佩姨,你不知道,依萍她简直没有给爸爸留一点余地,爸爸说一句她顶十句,每一句都锐利地像一把刀……”
“如萍!”依萍打断如萍的话,怒火中烧地冲进屋子,“好啊,你们全家人欺负我不够,爸打我也不够,你还跑到我妈这里来告状,太过分了吧!”
傅文佩急忙拦住依萍,“依萍,你误会了。如萍不是来告状的,她是来给我送钱的,你看,这是她的私房钱,她是好意。”
如萍在一旁插话,“依萍,你就是这样,每次不了解事情的全部就乱发脾气,我不是来告状,我只是说出我的感觉。”
“你的感觉?你的感觉就是我不对,你的感觉就是我不该说出我感觉,我不该顶撞爸爸,我挨打不该反抗……”
姐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最后如萍被依萍气得带着她的私房钱夺门而出。
留下依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没有了对手,她却反而像只斗败的小公鸡,焉头焉脑可怜兮兮地怂拉着羽毛。其实她心里知道如萍没有恶意,如萍身上有雪姨她们所缺少的一点东西——善良,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迁怒,那天晚上她挨打,所有人都在旁边看着,她恨那边的人,恨他们每一个人。
傅文佩蹲下/身摸着她的头发,她顺势靠近了傅文佩怀里,轻声道,“妈,你知道的,我有我的骄傲,我有我的自尊,失去了我的骄傲和自尊,我是活不成的。”
傅文佩揽住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懂,我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