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故事》田可心

24、24

　　当时叶千含万分肯定，她不可能因为意外怀孕就跟她根本不爱并且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一点点的人再续前缘，她觉得这是哪怕世界毁灭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而她其实并没有去想更多，她哪有多余的精力去想更多？
　　而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时此地，叶千含没法阻止董辰一直跟着她，一直跟她讲道理：“千含，你不能把这个孩子打掉。你一去医院，医生就会上报给学校。你忘了我们学校以前出过的那个未婚先孕被退学的女生了？你现在马上就要毕业了，之前各方面记录都那么好，这节骨眼儿上被退学，那也太冤了吧！”

　　叶千含默不作声，但她表面上再不动声色也好，心里的惊涛骇浪又如何瞒得过自己？
　　确实，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够对这样的后果毫不在乎？叶千含就算再酷，不到21岁的她也不可能做到超然世外，甚至对她而言，只有更在乎的，因为假如学校知道了，韩若非也就知道了。
　　她无法想象如果韩若非知道这件事……还是在那样不堪的情形下知道这件事……

　　从来没见董辰表现出如此强的思辨。他继续揣度着她的心思和可能性：“你也不能去那种不正规的小诊所做！那种地方常常出人命的，要不就留下终身的后遗症，你要真出了什么事，就算不管我，难道你就不管你爸妈了？他们会怎么想？”

　　叶千含仍然不发一言，但她依旧不得不同意他。
　　假若她因为冒冒失失的事故而死在小诊所里，父母该如何承受这个打击？女儿行止不端而死于非命，人也没有了，脸也没有了，学校也仍是会知道，韩若非，也仍是会知道。

　　那么，难道就只有等着吗？等到毕业之后……
　　那时候，孩子都已经六七个月了，已经是活的孩子，如果还是不要它，就是杀人了吧……

　　她想起几个月前的某一天，和韩若非在美国的校园里，看到一大片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插满了小小的十字架和小旗子，旁边也有写标语，走过去细看，才明白这是在反对堕胎，每一个小十字架代表一个死去的胎儿，每一面小旗子则代表一个因为堕胎而死去的女人。
　　那时觉得这是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哪知道不过短短几个月之后，这就突然变成全世界的阴影笼罩在自己头上？

　　董辰还在絮絮地劝她：“咱们结婚吧。我知道，我们一直两地，让你不够幸福。很快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我们结婚，有了孩子，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咱们到时候回你家生也行，回我家生也行，要不然就在上海生，你妈不是内退了吗？可以过来照顾，我妈也可以，到时候……”

　　叶千含心里的天秤在渐渐倾斜，他手里像是拽着一根无形的绳，把天秤一点点拉向他那边去。回想这么多年以来老也解不开的纠缠，她忽然觉得也许她就是他手中的风筝，自以为飞得又高又远，其实最终还是要被拽回原地，回到他手里。如果真要彻底离开他，就必须拼个鱼死网破，做一只断线的风筝，迷失在无人知道的世界尽头。
　　也许，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提的方案，到底还是最好的选择。
　　怀孕比堕胎的事故要容易隐瞒，而父母那边，未婚先孕的女儿比被退学乃至死于非命的女儿要容易接受得多，何况很快会有新生命，老人恐怕不久就要转怒为喜。
　　无论是死亡、退学还是落下什么后遗症，都会留下终身难以痊愈的后果，谁也冒不起这样的险，但是结了婚还可以离婚，一段时间之后，夫妻不睦过不下去，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谁也不会为此而怎么样。

　　当时的这番衡量，从它发生的第一时间开始就为叶千含所反复唾弃，直到事情早已过去的五年之后。
　　五年之后，她有一位同事和一位同学，先后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她们俩各自和先生领证之后，都因为种种原因发现双方感情不合，真打算离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怀孕。
　　她们俩都没有选择拿掉孩子，而是仓促举办了婚礼。
　　生下孩子之后，有一对夫妇到底还是离了，另一对一直两地，名义上的婚姻苟延残喘。这当中受影响最大的恐怕还是孩子，可谁又说得清楚，究竟是给孩子一个单亲的成长环境更不负责任，还是从一开始就剥夺掉他们生存的权利更不负责任？
　　当然，这是五年之后大家的看法了，五年以前，20岁的叶千含根本不可能去想到这么多的层面，她尚未觉醒的母性甚至无法令她去为这个孩子的任何方面考虑。
　　叶千含这才明白，当年的自己，也不过是做出了一个平凡人的选择罢了，时至此刻，她终于可以原谅自己。

　　在十年之后重新忆起当年，说到事情早已过去的五年之后，好像这件事过去得多么轻巧似的，而回到十年前，叶千含觉得自己陷在一个泥淖里，或许一辈子都再走不出来了。
　　那天晚上，她回到宿舍，下了床帘，趴在床上。
　　她大概是故意的，什么姿势不适合孕妇她就用什么姿势。

　　一个室友正在跟另一个室友吐槽自己的家庭问题：“我妈长得非常漂亮，她一直嫌我爸丑，我爸呢，脾气特别特别好，一辈子都宠我妈。我妈脾气特别狂躁，现在更年期尤其这样，随便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要我爸拿什么东西我爸一时没找到吧，她就会破口大骂，恨不得冲过去把我爸毒打一顿。我跟我哥是典型的儿子像妈妈女儿像爸爸，所以我妈一直爱我哥讨厌我，总是说‘你读完大学就留在外面别回来了，将来赶紧嫁人，如果嫁得出去的话’！”
　　“你妈好过分啊……”
　　“是啊，不过她也是挺可怜的，一辈子不开心吧。”
　　“你还真是像你爸，脾气这么好，要我早就不理这样的妈了！”
　　……

　　这就是不相爱的婚姻的下场。
　　叶千含伏在枕头上，泪水无声地滑下来。
　　她从不轻易哭，哪怕跟韩若非说分手的时候，一旦泪如雨下，已没有人知道她心碎到怎样的程度。

　　叶千含并没有答应董辰马上结婚的要求，他每次小心翼翼地问起，她就说：“等毕业后也不迟。”
　　其实她还心存期待，十月怀胎，说不定某天一个不小心，孩子就没了，那也不算是她杀死的。
　　而要结婚就得董辰回四川去拿户口，他此时不敢离开叶千含半步，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而且他之前把最后一门考试缓到下个学期，是跟老师说他妈妈病重不得不回家，现在又怎好再重新出现在学校？
　　为了挽回女友，居然不惜咒自己亲娘，放在多少人眼中，这是举世难求的好郎君。

　　只是这样一来，董辰又重新出现在叶千含左右。她没法再拒他于千里之外，毕竟他手上握着她最重大的秘密；她也无谓再拒他于千里之外，因为不久之后，她很可能要嫁给他。
　　同时，她至多只能捏住一个条件，就是不让他告诉任何人她怀孕。除此之外，她无法封住他的嘴，令他不向她身边的同学散布他们很快要结婚的消息。不过他没有把这些事告诉他们共同的中学同学，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始终隐隐地感觉到，这是她的底线，一旦触犯，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很可能是他承担不起的后果。
　　如此热闹，终究又怎能瞒过身在同一所学校、宿舍也离得不远、甚至还在心心念念关注叶千含的韩若非？

　　叶千含觉得，她可能永远也忘不了那通电话了。
　　那通令她和韩若非同时心碎的电话。

　　“千含，你跟我分手是因为董辰吗？是不是他不放你走？他是不是威胁你伤害你了？要不要我去跟他谈谈？”
　　“不要！”她不可能允许。她还是无法想象，他知道她怀孕，他知道她在表白前两天晚上还躺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那……其实，你不想跟他分手？”
　　“……”
　　“不说话是默认吗？”
　　“对不……”
　　“不许你说对不起！说了对不起，就是不可挽回、没有余地了是吗？”
　　“……”

　　接下来这段话，他说的时候，语气怔怔的，没有怒发如狂，没有肝肠寸断，平静得就像整个人都已经痴了过去。她听的时候，她后来再想起的时候，总是无法想象他的表情。每次无论多么努力地想，她也只看得到他清秀的脸上一片空白，唯止留下一双发直的眼睛。
　　这段话，后来曾无数次令叶千含从噩梦中惊醒，只觉得自己像是心绞痛，可又活了过来。这段话亦曾无数次令她后悔，到底是让他这样想更糟，还是让他知道她怀上董辰的孩子更糟——

　　所以，你其实是趁他不在，拿我来弥补一下你的空虚？还是……听说，你们快要结婚了？你这算什么？婚前恐惧症，所以让我来陪你玩一次告别单身party，最后地疯狂一次？就因为我让你看出来了我爱你，就该让你这么践踏吗？
　　叶千含，我真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让这一切赶紧过去，让我赶紧忘了你，彻彻底底忘了你，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任何关系，那样我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说不定有一天，我甚至会感激你，毕竟圆了我一段初恋，虽然只有十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