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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咄咄逼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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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肠,雨倒是铺天盖地的,但路上的人大多数都是趁着三天小长假出来散心,真正扫墓伤心的却是极少数。
李清欢下了大巴,雨已经渐渐停歇,她拉起防雨布料的冲锋衣,带上帽子,偶有雨滴散落在脸颊,却不觉得冷。
南山公墓远离市区,远看青葱的树木环绕,空气也随着雨雾的洗刷十分清新。
她来的很早,步入园区,半山腰各种墓碑林立,埋藏着无数人的一生。
李清欢和带着菊花和各种祭祀品的扫墓之人不同,她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背包,不像是来祭奠亲人反而像是寻常的登山游客,可惜南山除了数百处墓穴,并没有什么好景色值得人观赏。
她走了很久,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停下,眼前的墓碑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显得有些破旧寒酸,间隙里偶有杂草丛生,她俯下腰,伸手去抚摸,潮湿的墓碑触手冰凉,生命在这里截止,成为永恒的静默状态。
墓碑右下角的署名是夫:李嘉耀,而本应刻着子女的那个位置一片空白,李清欢伸手在那个位置描绘着自己的名字。
用力的一遍又一遍。
可惜大理石的碑体坚硬,无论她多么用劲,那个名字也无法留下痕迹,只是徒劳。
李清欢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悲伤会随着时光渐渐消散,她只是有些不甘心。
作品的署名权是对创作者的最大尊重,而亲人墓碑上子女的名字是不是也是呢?她觉得自己纠结这样细节真是有些可笑,人都不在了。
现在的她叫着另一个人妈妈,时时刻刻看着别人的眼色生活,这就是活着的代价吗?
她站了良久,远处有人围着新坟哭丧,呜咽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里烦躁。
低头看了看表,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十年来都是这个程序。
她离开,李嘉耀才会上来,她就在一个角落静静看着他,然后积蓄力气再过下一年。
台阶上有无数水洼,登山鞋踩上去,溅起了水花,她低头挑着干的地方走,前方似乎有人过来,她微微侧身让路,却不期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李清欢。”
她抬头,看见傅亦铭站在她的面前,再往远处瞧,那个熟悉的消瘦的身影已经转过了下一层阶梯的弯,李清欢微微变色,也不管他诧异的目光,只顾着往身后一处豪华的墓碑躲闪进去。
此刻的她身体瑟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傅亦铭顺着她躲避的视线望去,也瞧见了远处的李嘉耀,他眉毛一挑,拉低帽子的边沿,转身抱住不知名的墓碑,整个脸顿时藏在了臂膀里,而越过墓碑的手按在了李清欢的肩上,手掌之下,他能感觉出她的身体有些颤抖。
李嘉耀一手抱着一束白菊花,一手提着烧纸,步伐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似乎没有觉察到什么异样。
脚步声渐行渐远,李清欢咬住嘴唇,从墓碑的一侧偷偷瞄去,只看见一个背影,心就像被什么用力的揪住,酸楚至极。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李清欢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松懈下来后跌坐在了地上。
傅亦铭从一边绕了进来,蹲下了身体,平视着她。
“你为什么躲他?”他问。
“关你什么事!”她答。
傅亦铭嗖地站起来,他对她的态度真是气恼到了顶点,开口便大声叫道:“李——队——”
‘队’字只发出半个音却被李清欢惊恐的捂住了嘴巴。
你不是极其讨厌和别人肢体接触吗?傅亦铭冷笑地收声,他被她半搂半抱的拖着,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股常见的冷漠。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压低声音道:“和我没关系?你怎么晓得?他叫李嘉耀,是我朋友的爸爸,你知道我那个死去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李,清,欢!”
他们脸贴着脸,她的瞳孔里有他的影子,清晰的,他能看见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每一丝情绪,有错愕也有惊慌。
他掐住她的手腕,“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当年李叔叔告诉我,说他女儿死了,如果她真的死了那站在我面前的又是谁?鬼吗?”
他的问题接连不断,手腕用力一拉,他们的身体也贴在了一起,他的硬朗和她的娇弱远远望去像一对亲密的恋人。
她开始挣扎,去推他的胸膛,可惜他不仅站得稳,身体纹丝不动,力量也大,她越抗拒他拉得越紧,他们越贴近,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声音从胸膛发散出来的震动。
“李清欢,你不是死了吗?信不信我让你再死一次!”
李清欢觉得自己脑袋里像被投入了一颗炮弹,瞬间炸裂开来,眼前光影重叠,一张男人的脸变成虚幻的无数个,每一个都胸膛插着一把利刃,最后变成血红的一片。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让她惊恐的一天,那个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一天,但是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她的理智拒绝让她回想,她的身体也跟着失控。
傅亦铭发现她的身体软了下来,手臂无力的耷拉着,整个人的重心都靠在了自己身上,眼神也涣散起来,脸色苍白的骇人,紧接着,开始抽搐起来,牙齿咯咯地打战。
他吓坏了,伸手拍打她的脸庞,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虽未昏迷却毫无反应,像惊厥的病人,没有神智,也没有力气。
傅亦铭将她背起来朝山下的医务室奔去,一路水花四溅。
“有何病史?”医务室的中年女大夫指挥着傅亦铭将她放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翻开她的眼皮。
傅亦铭摇摇头:“我不清楚。”
大夫一手去摸她的脑门,一手把住她的脉搏:“没有高热,脉搏急促,受什么刺激了吗?”
山上是公墓,经常有人伤心过度哭晕了被家属抬下来,她倒也非头一次见,随有此问。
傅亦铭虽然不想说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这只是小医务室,只能暂时帮助症状缓解,若是严重起来你得做好叫120的准备。”
所谓医者不能自医就是说眼前这种情况吧?傅亦铭表示明白。
大夫打过镇定剂后出去配药,他拉了凳子在病床前坐下来,她的刘海被汗濡湿,身体不再抖动,他伸手将她的脸上的乱发别到耳后。
这样安静地看着她隔了十一年的时光,隔了生与死的怨念,恍惚的像做梦。
一场飞奔让傅亦铭消耗了大半体力,他将脸庞贴在她的手臂旁。
“清欢,你活着我高兴还来不及,那些都是气话。”他低声呢喃。
她手臂有淡淡的清香,许是沐浴液的味道,若隐若散,他回忆起初见时的场景,桂花飘香的九月午后,他推开她家的那扇虚掩的门,看见她纤细的手腕被银光闪烁的手铐拷在暖气包的管子上,她的脸上却没有应该的难堪或者不悦的表情,看着他手中的托盘,说:“那是什么鬼东西?”
“桂花糖藕。”他回答。
“让我尝尝。”
他小心翼翼把盘子凑过去,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捏了一段送进嘴里,嚼了两下,皱起眉,呸了一声。
“我可以确定我不喜欢吃,而且它将名列我最不喜欢吃的三样东西的榜首。”她说。
他笑了,多少有点尴尬。
“虽然我不喜欢吃你送来的东西,但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好邻居,我叫李清欢,你呢?”
“我叫傅亦铭。”
十一年过去了,傅亦铭还是傅亦铭,而李清欢似乎已经不再是李清欢……
以为会连绵几日的阴雨,转眼间天空已经放晴。
李清欢觉得浑身像被顽童拆解过得玩具,酸软又疼痛,白色的帘子格挡十分陌生,空气里却有她极为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她的手臂动了动,旁边有颗毛茸茸的脑袋。
李清欢往里面缩了缩胳膊,动作很轻。
贴在脸旁的温暖不见了,傅亦铭睁开了眼睛,抬头去望她。
“你醒了,好点了吗?”
李清欢露出一个迷惑的表情,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
傅亦铭坐直了身体,回答:“我来给我父亲扫墓,碰巧遇见了你,这里是南山公墓的医务室。”
所谓‘碰巧遇见’并不是真的,只有他心里清楚。
李清欢瞧了瞧手臂上的静脉注射针头,皱着眉头想将它拔掉,却被傅亦铭制止,他的手掌温热,滑过她的皮肤,握住她的手指。
记忆慢慢回来了,她想起了那个豪华公墓的场景,包括李嘉耀的身影,包括傅亦铭咄咄逼人地质问。
她不晓得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很多事情她自己也没有答案,然而她却发现为什么在襄城肿瘤医院看见傅亦铭时浑身都充满了抵触。
“我要走了。”她开始逃避。
傅亦铭不给她这个机会,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敢像早先那么逼迫和强势。
“李清欢。”他只是叫她的名字,温柔低沉的声音像弓滑过大提琴。
她很想伸手捂住耳朵。
“李叔叔有个案子,吴局长邀请我做顾问协助侦破,而我向他推荐了你协助,交集在所难免,你知道吗?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你完全不用躲在墓碑后面去看他。”
他看出来了,他的眼光那么毒辣又心细如发,李清欢想捂住耳朵的手捂住了嘴巴。
她应该一口回绝的。理智和情感交锋的时候,那种渴望变得尤为明显。
她放下手,坐起来。
“你不要逼我。”她说。
“我没有逼你,这不过是一个选择,决定权永远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