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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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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正是阳光开始肆虐的时间。
炙热的太阳光灼烧黄金之城乌鲁克,这里的人们倒是很高兴接受舍马什的恩惠。但不等于所有人都欣喜于接受。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今天已经很久没见王了。
宫殿、庭院、练兵场、国之广场都找过,他垂头沉思,以王的性格……应该不会去神庙了吧?
啊对了,还有那个地方!
他跨过引水渠,踩着石板一直向前,终于在层层叠叠的蕉叶和矮椰下找到他的王。
“原来您在这里吗?”
他在遍地的泥板和盛满水果的盘子中挑了块不大的空席盘腿坐下。
弥漫空中的香气引得鼻子动了动,然后转向惬意地侧卧在软毯上阅览泥板的王:“这是……修梅尔的啤酒?”
“恩奇都哟。”对方抬眼朝他嗤笑一声,“来得真慢。”
他不由得苦笑,看来自己是被指责了。
“您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可我却没有那般轻松地找到您的所在之地呢。”
所以……
“能请您今后无论去向何处都带上我,至少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内可以吗?”
王直起身,摘下一颗葡萄丢入口中:“胆子长了不少嘛,居然敢命令本王……”随后扯下并蒂的另一颗,拇指一弹。他会意地张嘴咬住。
“不过看在你是本王唯一认可的挚友份上,允许你。”
恩奇都摇摇头,笑着抓起装了葡萄酒的瓶子,为自己倒了杯。
只是在他握住酒杯之前,吉尔伽美什先一步往里面倒上大半杯烈性酒,还对他露出挑衅性的笑容。
“你不觉得是时候学学喝酒了吗?”
“但我还是更喜欢果酒,啤酒也可以接受,为何您不能加啤酒呢?”
“蠢货,酒不烈就没有让本王品尝的意义。”
“我可是很清楚地记得之前您和我抢啤酒的样子哦。”
王哼了一声,没有接他的话。不过似乎并非被反驳得无话可说,而是看到对方两颊微鼓气呼呼的样子而心满意足。
半响,恩奇都才理解吉尔伽美什刚刚言行的目的,愤闷的同时也想起自己的来意,于是不怀好意地弯起嘴角,拉开纱布:“王,是时候换药了。”其实任谁来看都会觉得那张笑脸很可爱。
从一开始就没有抗拒之意的吉尔伽美什看着单纯可爱得将什么心里话都写在脸上的恩奇都,决定什么都不说。
——那时候的他只是为卑贱的杂种居然不经过他的许可就触碰他的身体而怒罢了。这家伙竟然误会得那么离谱……
这边吉尔伽美什如此想着,那边的恩奇都其实还没完全将现在的他和年幼的他区分开来。
解开了上身的衣服,恩奇都开始为吉尔伽美什更换药物和布带。时不时地,吉尔伽美什会因为恩奇都的动作粗暴而略皱眉头。但很显然,王的尊严不允许他发出任何软弱的声音。
本来是设有专门为王治疗的职所,无奈无人敢再一次触犯王,只得交给善意表示愿意接替他们工作的恩奇都。
谁不知道泥人偶的巨力?一言蔽之,纯粹是吉尔伽美什自找的。
感受着纤细的手指触碰自己的皮肤后留下的温度,呼吸交替间喷洒出来的热度,吉尔伽美什突然伸手去拉住恩奇都的脸。仿佛不太满足似的,用力扯了扯。
“唔、唔……泥肿么咯啊(您怎么了啊)?”
“恩奇都,你觉得自己是人类吗?”吉尔伽美什放下手。
那双手的动作顿住了。
“恩奇都”的脸上第二次流露出类似于迷惑的表情:“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属于您所说的人类。但是,毫无疑问的——我是神造的兵器。为了牵制您,控制您的暴政而来……我是女神阿鲁鲁回应人民的愿望,用泥土创造出来的人偶。”
“哼,神回应人类的产物——你竟然如此定义自己吗?太令本王失望了,恩奇都。”吉尔伽美什喝光了杯中的酒,问,“这是什么?”
“酒杯。”
吉尔伽美什捏起一颗油绿色的果子,问:“这是什么?”
“橄榄。”
吉尔伽美什指着自己,问:“这是什么?”
恩奇都觉得王此番言行有些可笑,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是乌鲁克的王,吉尔伽美什。”
王皱眉,不满他的回答。
恩奇都后知后觉迅速补上:“还是我的朋友。”
王眉间的皱褶平服,回复那种睥睨着他的态度:“那么,为何本王有别于酒杯和橄榄?有着‘吉尔伽美什’的名字,是乌鲁克的王,是你的朋友呢?”
“这个……”恩奇都踌躇起来了,他甚至挑选不出语言来组织回答王的答案。可他觉得不可以就此停在这里。
“拥有酒杯外形的器物就能辨认出它是酒杯,拥有橄榄外表的果子就能辨认出它是橄榄,除此之外它们大可不需别的称谓。但是名为吉尔伽美什之人此世唯有一人,纵横古今都仅此一人。但,他有三分之一是人类,它拥有人类的外表,与众民踏在同一大地上,活于乌鲁克环城之内时,他是人类……”
“是的。”恩奇都眨了眨眼。
吉尔伽美什握起恩奇都一撮绿发,猩红的眼睛直视他:“恩奇都也同样拥有独一无二的名字,同样拥有人类的外表,那么,你觉得自己还是不是人类?”
吉尔伽美什饶舌的话,还是无法令恩奇都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不过恩奇都感觉自己的答案已经拥有了形态。
“我觉得……不是。”
是的,“恩奇都”终究是神创造的器物,他的身体由泥土与水而非血肉塑成。所以他也没有父母一类的存在,他的种族里面唯有他一人。
“我只是泥人偶,没有灵魂,却诞生了自我的意识。因而才有了现在的我。但是神刻入这躯体内的命令是绝对的,不可违背的。”
“你是将神认作自己的父母了吗?”
吉尔伽美什那恐怖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刺入恩奇都耳中。恩奇都变得惊恐,拼命摇晃着脑袋:“不是的!我、我怎么可以将神认作自己的父母!”
吉尔伽美什控制住那样的恩奇都强行要求他冷静下来。
“父母生育子女,子女才有义务服从父母。这一至理套在你身上亦非不可。但是恩奇都啊,子女会思考,子女也会按照自己意愿行动。你亦然。现在的你不再是森林中与野兽嬉戏的泥人妖,你拥有自我,你学会了思考,你敢于向我提谏言——这些是靠你自己所获的东西,也是刻画你现时模样的素材。”
他抬起恩奇都的下巴使他直视自己双眼:“神的话语不再是你唯一的命令,你可以赋予自己命令,你可以给自己创造意义。这样说,你明白吗?”
“我……”
“不管你是什么存在,你是独立的个体,不必对其他存在恐惧。何况在那之前——”
“你是本王唯一的挚友。”
“你更加没有恐惧的必要。”
松开手,吉尔伽美什举起酒杯伸到恩奇都面前。深红色的液面倒影着绿发少年的脸容。
“无论什么时候,本王都不允许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讨伐芬巴巴那时的失态不要再犯了。”
恩奇都双手接下王赐予的酒,抬头仰视他那不可一世的傲慢笑容。
即使是神的命令,他也没能完成多少。乌鲁克之王依然施以暴政。只是他现在已经能理解,那位伟大的王所看到的世界何等的广阔。王所做的一切即使不被理解不被接纳,也不能改变行为本身皆为从众神手中夺取本应属于人民的利益的本质。他能肯定,就算是众神,也看不到那样的景色。所以他们才决定让他去制止王的所作所为。
但是从一开始,恩奇都就已经违背了他们的命令。在选择和吉尔伽美什一同讨伐芬巴巴时,恩奇都就已走上了背离神所为他铺设之路。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却仍旧盲从深入骨髓,本能般的言语。
——我来拔除您的傲慢。
想想当初自己说的话到现在也没有实现……不,还不如说绝不可以实现。
“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人比您更适合‘傲慢’这个词语呢,朋友啊。”
“你是在讽刺吗。”吉尔伽美什盘坐单手撑头。
舍弃一切不必之物后的恩奇都轻笑:“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最后一滴酒液润湿他的唇。恩奇都走上前,轻轻揽住吉尔伽美什双臂:“吾友哟……庆幸我能理解你。庆幸你的身边有能理解你的我。”
他怎么可以背叛独自走在孤独的,不被理解、不被接受,却仍要背负一切的王之路上的挚友呢?
数个月后——
“王,已经收到好几个地方受天之公牛袭击的报告了。您还不尽快想出处理方案吗?”
“啧,杂种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吗?”
“这本是王的工作才对。”
“走了,恩奇都。”
“诶,去哪?”
“还用问吗,自然是那杂种准备袭击的下一个地方啊。”
“……吉尔,都是杂种的话会容易搞混的。”
乌鲁克之王吉尔伽美什穿上他用黄金打造的铠甲,给挚友套上母亲宁孙不久前用对方身体一部分制作的天之锁,然后走上与挚友恩奇都共同面对的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