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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弟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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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叫顾显不来,可之后的连续好几日,顾显总是在黄昏时分抱着个小竹盒出现在迦容面前。迦容发觉这小家伙每次带来的食物还不一样,各色各样的糕点,每次掀开盒盖光是看到这些糕点的颜色便能极大的刺激迦容的味蕾,所以每日顾显的到来便也成了迦容最为期盼的事。迦容在之前从未体会过何为手足,可是经过这几日与顾显的相处,她才渐渐发觉,原来有亲人的滋味真是不一样的,大概是天生的亲缘关系,所以让姐弟二人更为亲近。
迦容有时候边吃边问顾显,娘有没有发现你?祖母有没有发现你?
顾显总是满不在乎的回答,怎么可能,我每次来她们都不知道,嘿嘿……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了八日,那时迦容已经将《周礼》抄写了数遍,写着写着,迦容的手已经酸地不行,看着书上那些文字,眼前仿佛是各种文字在跳舞,弄得她眼花缭乱。她起身看了看窗外的风景,西边的天空是金黄的一片,又是到了黄昏时分了,迦容心里想着,今日顾显会给她带什么好吃的来呢?她索性就放下了笔,坐在案前翻看着自己抄写过的文字,然而就这样看着看着,时间不知不觉过去,期间一直给她送饭的丫头也来过,却直到天黑,迦容都没能等来顾显。
后来她一边吃着饭一边担忧的想,也许是顾显被别人发现偷偷给她送吃的了,所以被娘或者祖母下令闭门思过了。想到此,迦容心里满是愧疚,哎,早该劝他不要来的!
一直到了次日中午,祠堂的偏门处忽然传来动静,迦容猛然抬头,不对啊,现在还没到午饭的时候,怎么今日这么早就送来了?
她想横竖也是将饭菜放下便走的,于是便没有理会,依旧自顾自的继续抄写,然而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门吱呀一声的打开了,接着似乎走进来几个人,一连串的脚步声让迦容更觉奇怪,便赶忙从书案前起了身子想去看看发生什么事,刚从耳房出去,便见林阿妈正面色苍白的向她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垂着头的丫鬟。
“阿妈,您怎么来了?”迦容上前便问,“祖母不是说了吗,我罚抄期间,任何人都不准私自来看我……”
林阿妈看了看她,扶着迦容的肩膀,说,“容姑娘,随我回去吧。”
迦容听到了她话里面的哽咽之声,更是看到了林阿妈的双眼通红,似是哭过不久,她见状,心中顿生不好的事来,忙问,“为什么?半月期限还没到……”
“回去,见你弟弟最后一面……”林阿妈再也说不下去,终于提起帕子哭了起来。
——
迦容只是记得自己是一路疯跑回了恒清院的,廊下的那些小厮丫鬟皆看着她,那些人的目光中有鄙夷,有悲愤,有难过……但不管是何种目光,都可以说明一个同样的事实,那就是顾显真的出事了。
她一头扎进正方的内屋,还是那样暖意盎然的炉火,还是那样装饰精致的陈设,她先前来时还见娘在给躺在床上的弟弟喂药,那时屋内安静无比,顾显第一次见她,便用那样好奇而又天真的目光看着她……
而现在,屋子里坐了许多的人,祖母,母亲,父亲,还有杜姨娘,以及顾晰顾炤顾皎还有一些乳妈和通房丫头,周氏坐在榻的一旁,正扶着手杖垂首痛哭,其余人也都是以面帕拭泪,而孙含英,此时只是面目呆呆的望着躺在床上的男孩,一时不知魂魄去了哪处,而顾恒也满是哀痛,立在孙含英的背后,扶着她的双肩,似乎想劝慰,却不知该如何说。
迦容一直不敢看床上躺着的是谁,可是,她一步步的靠近,一步步的去辨认……
耳边忽然想起顾显前几日才精神满满叫她的一声声“姐姐”!
即便再不敢看,可依旧改变不了那个男孩就是顾显的事实。没错,他此时正躺在哪处,像是睡着了,然而却脸色苍白无比,嘴唇上泛着白肿,两只小手垂在两旁,都肿胀无比。
迦容以前常常回想,失去一样可贵的东西会是什么滋味,很痛苦吗?可是她又觉得,她是出家人,人世间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她去挂念的,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可自从她踏入司空府的那刻起,她就再也不是出家人了,本来,她就不是。
只是因为她自小没有亲情,所以不知亲情为何物,所以从没想挂念是何滋味……可是如今,她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生生被人剜了一块去,疼的让她说不出话来。
“嘘——我是偷偷来的,娘没发现,喏,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姐姐,娘很疼你的……”
“姐姐,你以后不要再和娘吵架了好不好?娘会伤心,你也会伤心的……”
“姐姐,我以后天天来给你送吃的好不好?”
“姐姐,你放心吧,祖母一定不会罚我的……”
迦容被关在祠堂的这八日以来,所有顾显曾经和她说过的话全部在一瞬间密密麻麻地冲进她的脑海,仿若一根根细针插入脑髓,看着躺在床上那个紧闭双目的男孩,再回想着他曾经说过的那些天真烂漫的话语,迦容忍不住捂住双耳,再也忍不住,失声便大哭了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明明前天顾显还跟他说话,怎么这一刻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了?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苦笑,再也不会叫……“姐姐”……
林阿妈跟她说,阿显去了!
她不信,一路跑来,却发觉原来早已是事实。
孙含英面上无任何表情,只是机械性的给顾显盖上被子,念叨,“显儿,别怕,娘在这儿呢,还冷吗,娘再给你多盖几层被子……”
“显儿,娘不好,娘该早些去找你的……”
“显儿,娘知道你冷,娘啊,煮了好些姜茶,还放了许多枣儿,你爱喝的,娘都给你备了……”
顾恒长喘出一口气,按紧了孙含英的肩膀,只道一声,“含英!”
这时,春喜一边哭着边将一样东西拿上来给周氏,道,“老太太,这是当时在池子旁发现的,想是显少爷生前拿着的……”她哭着将东西呈了上去。
迦容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小竹盒,是顾显一直给她送点心的小竹盒!
周氏悲痛无比,将那竹盒接过,发觉沉甸甸的,便又将那盖子打开,这才发现里面放满了糕点,迦容一下子上前拿过那小竹盒,里面的蜜油糕都已经碎的不成样子。
“姐姐,你明天想吃什么?”
“恩——”迦容想了一想,“我想吃蜜油糕,就是不知道有没有……”
“放心,我去和大师傅说就好了!”
周氏见迦容捧着那竹盒泪流不止,便沉声说,“这是显儿的东西,你知道?”
——
顾显是在靠近祠堂旁边的那个小池塘里溺水而亡的,当时天快黑了,加上池塘边假山石头多,可能顾显拿着东西走得急,便不小心落入水中,一时呼救无人,便窒息而亡。当夜孙含英发觉顾显不在房内,便心急四处寻找,可是恒清院找遍了就是没有发现顾显踪影。直到后半夜,才有人发觉池塘中的异常。
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迦容跪在益寿堂周氏的面前。她低垂着眼皮,面容枯槁,双目无神。
整件事情查的很快,周氏没费什么功夫便清楚的知道了顾显这些日子连续给迦容送食物的事。
苍凉的声音带着哭泣的颤音,在房间里回荡——
“你给顾家带来的灾祸还嫌不够多是么?”周氏哀痛而又愤怒,指着迦容痛声道,“我好好的一个孙儿……因为你……如今说没就没了!”
迦容再也没有争辩,只是启动双唇,挤出几个字,“是我的错。”
当然是她的错,如果她不强硬的拒绝顾显日日偷着来找她,那么顾显就不会在夜幕降临时来祠堂,若不来祠堂,定然不会经过池塘,若不经过,他现在必然还活得好好的。
他才八岁,才八岁的年纪,就这样永远的离开……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迦容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话。
当然是她的错,如果她不是那么期盼有人在这这所冰冷的宅子里可以陪陪他,如果她不是那么期盼有个弟弟可以与她满腹暖语的说话,如果她不是那么渴望……有人能听听她的心声……如果她不是那么希望想要体会有亲人究竟是什么滋味……
那么今日,顾显一定会安然活着!一定会的。
周氏如今对迦容已经是恨得咬牙切齿,“你可知道,现在我有多后悔将你接回来?!你真的不应该回来,我好后悔啊……”说着她便哭了出来,“……是我造的孽啊!阿显……是祖母害了你啊……”
这些如同尖刀插在迦容心上,她疼地喘不过气,却只能拼命压着。她却无力辩驳,因为这是事实,都是因为她,原原本本就是因为她!十三年前二叔的死跟她没有关系,然而如今顾显的离去却与她逃脱不了干系!
以往当被别人污蔑或者嘲笑时,迦容可以毫不顾忌的反击,不管是动手或是动口,她从来不会忍气吞声,然而,当此刻填充在心里的全部都是愧疚与后悔时,她竟是无可奈何。她从没有对自己如此恼恨过,甚至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