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东家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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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之子
2014/6/25
文/轻乌桃
听说隔壁来了个美男子，东姬搬来梯子爬上墙，拂去栽在墙角的桃花树枝，越过红色格子窗望过去。屋檐下立着一个手执书卷的青衫束发男子，眉眼清俊忧郁。
东姬托着下巴趴在墙上看得津津有味，她觉得他确实是个美男子，可是女孩子要矜持，这面墙可以爬，却不能越过，越过就是逾礼了。她想跟他打招呼，他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春天刚刚来的时候，天气还很冷，桃花还没有绽放的痕迹，宋玉家里来了个客人。那个客人坐着装饰华丽的马车而来，听说也是个善写辞赋的诗人。东姬爬上墙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个客人踏入宋玉家的门槛。
他看到墙头的少女，愣在原地忘记了动作。东姬朝他做了个噤音的动作，青葱白玉般的手指衬得天空都特别湛蓝。他知道了，又是一个爱慕宋玉美貌的女孩子。
“景差大哥，你怎么来了？”刚刚从洗墨池回来的宋玉一袭白色布衣，青巾束起一头墨发，衬得眉眼越发柔和忧郁，幽黑的眼眸看向一身华服的景差，又轻轻转眸，看向趴在墙上的少女。
那一眼望过来，东姬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他忧郁深邃的眼神揉碎了，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自己，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东姬还是很幸福了，她抿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小狐狸般从梯子上爬下去，身影完全被墙遮住，她竟然躲了起来。
宋玉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景差，“你身为郑相，怎么轻易便来楚地？路上可曾遇到危险？”
景差收敛了神色，“楚王已经对你起了猜忌之心，该担心危险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楚地是我家乡，怎么能说走就走，更何况，楚王并不是分不清忠奸的昏君。”宋玉整了整衣衫便径直迈向门口，“我这就去见楚王。”
景差在他背后微叹了一口气，当初是他力荐宋玉到楚地当楚王侍从的，现在倒是有几分后悔了。
东姬从未走开，她坐在木梯上听完了墙后面的对话。她还不知道宋玉这一趟入宫，会让自己美名远播同时又名誉扫地。
地上长出青青的嫩芽，有孩子滚着干草揉成的草球在门外玩耍。东姬听到孩子清脆的笑声，忍不住站起来推开门去看个究竟。原来是登徒家的几个孩子，他们在登徒夫人的带领下出来赏花嬉戏。
登徒夫人长相丑陋，又患有脚疾，此刻跟在孩子身后走路颇有些不便。东姬小时候便听过她的“丑名”，起初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人，一定是旁人夸张了。后来亲眼见到才知道确实所言不虚。她倚在门边，看着他们欢快地走过去。
说实话，东姬此刻是羡慕登徒夫人的，容颜丑陋又如何，她有丈夫呵护又有孩子缠绕膝下，人生正如徐徐展开的图景，一路柳盛花繁，哪像自己前途未知，如履冰河，一路皆是寂寞如雪。
身后的阿母又催自己织布了，东姬无奈地转身关门，重新拿起院子里的衣梭。
宋玉敛了敛衣袖，垂眼步入王宫。
楚王坐在高位，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宋玉，他先前尚未仔细观察自己这位年轻俊美的臣子，听了登徒大夫那番话，如今再来看，在感到他容颜美貌的同时心有忧虑，也许登徒子说的话是真的，让宋玉常出入宫廷，恐怕自己的妃子会被他迷惑走。
他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宋玉。宋玉从未曾想有人用这样的方式诋毁自己，他敛了衣袖，弯腰恭敬地说道：“王，长得美并不是我错啊，这是上天赏赐给我的，至于善写辞赋，这是老师教给我的，而贪爱女色，我只能说绝无此事。”
楚王听完他的话笑了笑，然后又正色说道：“你说你不贪恋女色，可有凭证？若有，你就讲。若是没有，你就离去吧。”
宋玉凝眉，眼前忽然出现桃花枝后面的容颜，三月桃花，灼灼其华。那短暂的一瞥，却已经令自己无法忘怀。盛赞的言语便如一川瀑布，飞流直下而来：“臣东家有一女，容貌正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她笑一笑，就能迷惑阳城下蔡诸地，但就是这样的美人，她登墙窥看臣三年，直到如今臣也没有答应她的示好。”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完全没有炫耀的意思，站在旁边的人听了却不是一番滋味，尤其是慕美人而不得的一些人，觉得宋玉这小子太猖狂了。
宋玉又继续说道：“再看那位登徒大夫，他的妻子容貌丑陋，弯腰驼背，身染痔疮，就是这样的女人他都可以与她生下五个孩子，若说好色，王您觉得谁才是？”
楚王微微一怔，觉得宋玉说的话确实有理。旁边的章华大夫连忙站出来替宋玉说了好话，他说他见了郑卫之地的采桑美女们都忍不住上前吟诗攀交，而宋玉能够对美人不假辞色，这已经很不容易了。章华大夫有几分地位，楚王听了这才释然，让宋玉继续留在自己身边做事。
宋玉敛眉告退，走出王宫的时候却完全没有舒出一口气的感觉。他知道自己临时说的那番话一定会被好事之人传开，到时必会传到东姬耳里。她听到他如此盛赞她，大概也不会感到高兴。只是既然自己立誓终身不娶，还是不要耽搁她才好，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
果然不出所料，王宫的事情传到民间，以讹传讹，东姬听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不守礼法投怀送抱的浪荡妖女。而宋玉洁身自好意志坚定，没有被美人蛊惑人心，受到大家盛誉。她丢下手里的衣梭子，眼睛里涌出泪水来，跑到院子搬来木梯，又爬上墙去看宋玉。
罪魁祸首正端坐在井水边，一手打水一手捧书，看着他优美的打水身影，东姬眼泪流得越发地汹涌，她可悲地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开口质问责骂他。
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忧郁深邃的眼神，什么都不用说，她都觉得他是脆弱的，脆弱得需要保护。她不忍心去打破这白瓷一样的美人儿。
她趴在墙上，旁边的桃花树枝已经长出郁郁葱葱的绿叶，粉红色花瓣簌簌而落，宛若她渐渐干涸的眼泪，没入泥土里，失去了踪影。
宋玉家又有客人来了。东姬踮起脚尖，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佝偻身影，她头发蓬乱，走路一瘸一拐，身后还跟着四个孩子，东姬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她肚子微隆，原来是怀有身孕了。来的正是无辜中枪的登徒夫人。大概是来势汹汹，宋玉开门的手一直按在门环上没有动，半天才反应过来然后往后退去，这样的架势他可从来没有见过。
登徒夫人进门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你为何诋毁我家良人？我是他以百匹丝布良媒相聘娶来的妻，他爱我敬我，有何不可？你称这为好色行径，恐怕只是因为你还未娶妻，不懂夫妻相处之道更不懂何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你读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宋玉从未被人这样骂得狗血淋头，他始终没有出言反驳，在朝堂上舌灿如莲的本事消失殆尽，登徒夫人责怪他一番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东姬趴在墙上，默默地听完后觉得登徒夫人不愧驭夫有术的美名。细细想来，登徒子也没有显得那么不堪了，他不嫌弃糟糠之妻，始终如一，这样的男人怎么能称为好色呢。宋玉自然也不是好色之徒，他只是绝情冷血罢了。
一想到这，东姬便觉得心里荒凉了一大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情便罢了，还要拿着自己的心意去张扬以表彰自己品格高洁。他难道从未读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诗句吗？大概读过也不明白此中情意吧。
心灰意冷的东姬爬下木梯，又忍不住要默默流泪。
宋玉听完那段训话，虽然很想对女子口中所谓的“情爱”嗤之以鼻，心中却涌出一阵无力感。因为那张桃花树枝后的容颜又浮在眼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就是君子应该求的淑女吗？他感觉自己好像没有像以前那样排斥女子了，但他只是重新捧起书卷，又沉入国家政事之中。
身处乱世末年，大家都人心惶惶，不知国家命运前途在哪里，西秦铁骑已经踏入楚地，楚国风雨飘摇不定，他身为楚国大夫，师从屈原，又怎能陷入风花雪月之中……
四月到了，桃花开尽，正是暮春。东姬已经很久没有爬上墙头看自己了。宋玉浮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原来一直在期待墙头出现那道熟悉的倩影。
他压抑下内心的浮躁，看向楚都的西边。河流水涨，秦军压境，他不禁忧心忡忡。都城里已经有许多人打包行李，准备逃离风雨飘摇的国都。
东姬看着阿母装起必用的东西，目光投向那面墙，她要搬家了，宋玉要走吗？他大概会继续留在这里守着王宫，直到无法守护的那天。想到冰冷的铁甲兵器抵在他白皙脖颈上的场面，东姬忍不住心痛。如果他能够一起逃走多好，天下这么大，为什么一定要死守这片土地。君王都不爱惜了，他一个臣子再爱惜又能如何？
秦朝将军白起利用蛮河汹涌的流水淹陷了楚都，楚襄王不得不抛弃国都，举朝搬迁到了陈。东姬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家里正在仓促地安排她的婚事。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家中的累赘，阿母很想把她嫁出去，这样逃亡的路上会轻松一点。
东姬沉默许久，宋玉应该会跟着王到陈地吧，她提出了唯一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嫁给陈地的人。
乱世中的美人总是不幸的，东姬没有对这场婚事抱任何期望。她坐在装饰简单的马车上，他们现在居住的地方离陈地有一些路程，车夫为了赶时间准备抄一条偏僻的小道。据说越过这座山，山后面就是城都了。原来只是隔了一座山，东姬穿着新嫁娘的衣服，坐在悬崖边上凝视着天边浮现的零星星光。
过了这一夜，明天他们就能到城都了。
东姬展开自己缠着的手绢，里面裹着几朵干枯的桃花瓣，这是宋玉家远离栽种的桃花。
她微微俯身，望着幽深的悬崖脚下，星光璀璨的天穹静谧地围拢着大地，长发飞扬的女子伸出手，夜风吹起那几片桃花瓣，吹入幽幽的深夜……
景差又来看自己了，宋玉依旧孑然一身，清俊柔美的脸庞沧桑不少，那双忧郁眼睛却越发深邃迷人，藏匿着关于他的许多秘密，景差现在已经无法从他那双眼眸里看出什么东西，好像夜空，浩瀚无穷偶尔闪出一丝星芒，又疾如流星地消弭。
他在思念一个人。
“虽然你始终要洁身自好，只是偶尔亲近女人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景差拍了拍他的肩头，“听说新来了一位歌姬，那美貌可比那位东家之子，如今人人都说她‘宛若东家之子’，你不去看看？”
宋玉拂去他的手，“如今我们偏居一隅，只能得一时安宁。你们不思如何治国安邦，反而终日为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奔波，岂不令人心痛。”
“你就是这般无趣，人生在世，有不如意之事难道就不能找点乐子轻松一下？只是让你去看一眼，又不是让你日日都去！”景差觉得他这个人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宋玉目光有些痛楚，那日听闻她嫁人的事情，他便逼迫自己不准再去想起这个人。现在景差又来左一句东家之子右一句东家之子，这不是让他想忘也忘不了了么……
又是一年春天。
东姬坐在院子里，她看到自己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捧着桃花枝过来。看到那些花瓣被震落，东姬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她忍不住出言训斥孩子不该折花。孩子露出委屈的表情，泪眼汪汪地看着她，东姬终究心软了，挥挥手让他自个儿去玩。
院子里还养着一笼的小鸡，粉黄羽毛簌簌抖着，在孩子的驱赶下到处觅食。
东姬躲在这一个小小院子里，过着平淡如水的日子，外面的战打得烽火连天，韩国灭了，赵国也被灭了，魏国的国都也被大水淹没了……很快就到了楚国，那时候东姬已经准备当祖母了。那年折桃花枝驱赶小鸡的孩子转眼就娶了媳妇，国灭了又如何，他们的日子照旧要过，不过是换了个君王罢了。
东姬看着容颜娇俏的新妇，再看看菱花镜里老态龙钟的自己，那年宋玉笔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美人也已经不在了。
宋玉……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曾经爬墙窥看的美男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大概国灭了，他也不在了……
东姬望着墙头灼灼其华的桃花，浑浊的眼眸里浮现那个青衫束发的男子，如梦般的泡影很快消逝殆尽，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东家之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