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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红珠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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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于霄太师随身瓦罐中的茶鸳洵,突然在某个夜晚多了一位邻居。
‘这家伙到底有多喜欢捡鬼魂回来啊。’
一时之间想这么吐槽这位往昔的同僚,可前任的茶太保却很有风度的问了问那身穿深红色广袖长衣的女孩子的身份。
“我叫……珠玑。”
她说出口的名字,在茶鸳洵听来似成相识。
“姑娘可是姓红。”
听到这句询问,不知自己为何来到此高台之上的红珠玑,只是无奈的苦笑:“未曾想,死后仍有门第之见。”
她这是默认了自己姓红的事实。
“并非门第之见。”
茶鸳洵看着这位红姓的少女,脑中浮现出很久之前的一幕。
那位吏部尚书之职的红黎深红尚书,曾经在听闻妻子怀孕之后,丢下一切连夜赶回家去。
在抛下了公文后的数日,他才又重新回来。
可他脸上明明白白的摆出了那副“谁都别和我说我家的孩子”的臭脸色,自然没有人敢去触这位“行走的恶魔”的霉头。
后来也陆陆续续的有红家的传闻在高层散播开来,红黎深和百合姬的独女,是个体弱多病到一年到头几乎每日都要在病床上度过的病秧子。
明明被父母起了珠玑这般的好名字,却还不如平民家那些只能吃得起大麦饭的少女。
“当年的黎深……知道百合姬即将生产的消息时,确实是很高兴。”
那一日见到接获家中传来报讯的红黎深脸上的表情,真是千年难得一遇。
怕是他的义子李绛攸十六岁时高中状元的那一年,他得知这番消息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来。
“那么,我是让父亲失望了啊……”
想到自己未能帮父母出过一星半点儿的力,更是拖累了他们那么多年,红珠玑即便死后化作鬼魂,也深感内疚。
这份愧疚从生前带往死后,怕是转世轮回才会真正忘了吧。
“切勿妄自菲薄。”
茶鸳洵的劝解,却换来眼前那名红衣少女的低声念诵。
“我未能全父母养育之恩便死了……”
确实是死了吧。
在夜色下,她的身躯透明的能从一头看到另外一头的样子。
这半透明的身躯,若非鬼魂,又能为何物?
“你必定有自己的苦衷吧。”
“并非如此。”
红珠玑摇摇头。
传闻中那深居简出,缠绵病榻的少女面孔上,依稀能分辨出百合姬和红黎深的相貌,但是她却和这二人截然不同。
或许是因为她的生存环境,和自己的父母截然不同的缘故吧。
被各种汤药灌着长大的少女,与她父母那严苛的人生截然不同。
虽然就生活环境来讲要安全许多,可是每天却也处在命悬一线的状态当中。
甚至有过连续好几个月,在一天之内被医生下达了两次以上的“病危”通函。
“我死了的话,大家都会轻松了吧。”
茶鸳洵大约从未想过,这个外表和实际年龄相同的红家姑娘,居然会产生这种想法。
她与自己的堂妹——红秀丽,截然不同。
如野花般生机盎然的红秀丽,与病入膏肓的红珠玑,截然的不同。
没有丝毫的可比性。
“我早些死掉,虽然我死了虽然会有人很难过,但是长痛不如短痛,几年之后,最多是在我死掉的时候想起来,啊……然后难过一下了。”
“我不觉得百合与黎深会那么轻易的放下。”
茶鸳洵的不赞同,却只是换来红珠玑轻轻的一笑,直到死后变成了鬼魂,她的笑容真真切切是要融化在月光当中了。
“不,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非常坚强的人,少了我这个累赘也不会变成一蹶不振的人。”
她抬起手,指在自己的胸前。
“我是束缚住母亲的枷锁,让她做任何事情前都要顾及到我——深爱着母亲的父亲,一定很厌恶我的存在吧。不,称不上是厌恶,我没有到能让他感觉厌恶的程度,而是麻烦的存在。”
茶鸳洵静静地听着从小就和死神有着不解之缘的红珠玑的话,他可真是没想到,那样子的百合姬和红黎深的独生女,居然一直抱着这样子的想法活着。
对红珠玑而言,她坚信着自己死了对谁都好,虽然会有人为了她的死去而难过,但这却是挖去伤口腐肉的做法。
“不,虽然我不太清楚你的想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但是黎深当初知道你出生时的高兴,也是不容作假的。”
茶鸳洵斩钉截铁的对红珠玑说了这番话。
“我记得以前有个蠢蛋提出想要和从小体弱多病的你联姻的提议,结果自然是被红尚书一口拒绝了,结果那家伙大概是太下不来台了,最后居然当着众人的面说,‘除了我介绍的人,你家的那个病秧子还会有谁要娶!’,结果不到一天的时间,这蠢货的贪污舞弊的证据就堆满了先皇的桌子。”
“父亲真是厉害啊。”
红珠玑笑着点点头。
她的笑容一直都是那样子,看上去像是随时会融化在月光里的那样弱不禁风。
就算变成了鬼魂,也无法改变这个长久以来的既定事实。
“所以,不要说什么你死去了,大家都会变得轻松这种话。”
茶鸳洵想到的,是自己死于非命的儿子与儿媳。
就算是他的妻子,也只能勉力就下了孙女春姬而已。
“没有哪个当父母的,会将子女当作是自己的累赘的。”
“谢谢您的安慰。”
红珠玑的想法似乎完全没办法掰回来。
茶鸳洵听到她的道谢,反倒是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的棘手。
从棘手的程度来讲,不愧是那个百合姬和红黎深的独生女。
一脉相承的难搞。
“但是没有必要啊,就连邵可大人都说了……”
“诶?邵可他说了什么?”
“只是,让我知道了一些大家都瞒着我的事情。母亲也真是的,我已经过了会为这种事情难过的年纪很久了。”
“请问……”茶鸳洵觉得红邵可不会是会说奇怪的话题的人,他总觉得一定又是红珠玑想错了。
死后变成了鬼,而且每天都被霄太师带到死前的高台上晒月光,这种日子无聊又无可奈何无法摆脱,结果在死后变成了鬼……却见到了第一个“同类”。
而且这还是红黎深那位随时都会死去的独生女。
该为这份因缘说什么话好呢?
不过为什么他在死了以后,居然还要去开解红黎深的女儿啊?
大概……为人父母者,都会有这种烂好心的时候吧。
“邵可说了什么吗?”
询问着红珠玑的时候,茶鸳洵才想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没有称呼“邵可”为“伯父”?
“邵可大人说了啊……”
红珠玑脸上的笑容和往常的没有分别。
“父亲明明喜欢李树喜欢的要命,可偏偏自己家里一棵都不种……在父亲看来,我住的地方不能算是家啊。”
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的变化。
而茶鸳洵却在心中——若是他还有心这种器官的话——大骂,红黎深你做出来的蠢事为什么我要给你想办法解释!邵可也真是的,为什么要让珠玑听到这种话!
“”
“我记得,珠玑小姐现在的地方只是暂时居住的别庄吧?”
红家家主的独女因为身体不好,所以被家主夫人移居到别庄去。
这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的新闻了。
“请您别再说这种话啦。”红珠玑抬起手,捂着嘴,眼中含着笑意,“等你身体好了就接你回去……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就连妈妈都不会再对我说这种话啦。我在别庄住了十六年了,对我来讲,那个地方比起本家,才算是我的家。”
“真是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红珠玑无法理解茶鸳洵眼中的歉疚之意。
“我也没有死得多让人手忙脚乱啊,还留下了遗书,房间里也收拾好了,书也工工整整的放好了,院子里的李树也浇过水了,地上的落花也扫了干净。”
红珠玑越是说的轻松自在,茶鸳洵就越是替她感到难过。她越是不理解为何茶鸳洵要难过,就越是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你是……怎么死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红珠玑放下了挡在唇前的衣袖,眨了眨眼睛。
“我啊,不想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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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机断绝。
一点求生的欲望都没有。
百合姬听到自己请来的神医做出的这等判断,只能拉着女儿的手,坐在她的身旁,眼睁睁的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更让她感到绝望的,却是珠玑临死时,那唇边的笑意。
像是得偿所愿。
仿佛心满意足。
恍若心安理得。
怎么能够这样做?
她那从小身体就不好的孩子,为什么非得那么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
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稍微长大了一些之后,学会了走路后,就会跌跌撞撞的摘了花坛里的野花过来,一边口齿不清的说着“花”,一边献宝似的将这花送给她。
当时的花,还被她小心翼翼的收在盒子里。
为什么还未在最好的时候盛开过,就凋零了呢。
死前留下了三封信,分别是红珠玑写给父母和她那仅仅见过一面的义兄李绛攸的信。
百合姬打开给自己的那一封,看着信纸上那隽秀的字体,从未在女儿面前哭过的母亲,忍不住泪满衣襟。
“真是笨蛋。”
泣不成声。
“我怎么可能会认为你是麻烦呢……”
珠玑啊,你是我期待了十个月,终于生下来的,可爱动人的孩子啊。
我视若珍宝的孩子,我看着你从懵懂无知的孩童被迫背负起命不久矣的病,又眼睁睁的看着你一点也不想活下去了的,在我的怀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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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知道了母亲因为自己的去世而悲痛不已,可红珠玑却能依然笑着对茶鸳洵说:“没关系的,任何的伤痛都会在时间中愈合的。”
“但是,失去挚爱的孩子的痛苦,却只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越加的痛苦啊。”
曾经失去了儿子和儿媳的茶鸳洵望着眼前的少女,他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年纪轻轻就选择死去的女孩子,会有这种消极的想法。
“所以啊,”红珠玑感谢着父亲曾经做出来的收养决定,“能有兄长,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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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李绛攸的信上只有简短的两句话。
接下去……就交给您了。
非常抱歉,将这之后的这一切都推给您。
李绛攸只在那一日见过一面,只听过她说一句话的妹妹,留给了他这一封信,就一个人步上了死亡的道路。
可迄今为止,无人所知,死亡对红珠玑而言,并非是结束,而是另外一种延续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