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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二章绿色错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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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镇还算热闹。
华灯初上,酒楼更热闹。饭菜香味飘遍整条街,迎送吆喝声、觥筹交错声连成一片。
“……原来到这里采办东西,准备吓唬黎老兄时,你就顺便知会了钱庄啊。老大,那时你就算计好啦?”西瓜和年青人你争我抢,风卷残云般将一桌酒菜消灭的七七八八之后,闲聊。
“当然,”年青人靠在椅子背上,懒洋洋道,“这就叫深思熟虑,高瞻远瞩,要不然我怎么是小柳,你只能勉勉强强当西瓜呢?”
打量四周,又道:“诶,耳力不行,现在考考你眼力——看看周围有什么奇怪的?”
“周围?”西瓜瞧了瞧,放低了声音,“这里,好像没有人会武功,不过……要发生什么事……有窃窃私语……老大,我们碰上了是不是?”隐隐兴奋。
小柳却一耸肩:“我哪里晓得——伙计!这里有什么新鲜玩艺儿没有?”
一小块碎银攥在手里,再忙的伙计也停了下来,满面堆笑:“有,怎么没有!您看,从这儿可以看见天井吧,只要再过一会儿,就有好东西看!出到一两银子还能亲手过过瘾!不过……唉,那人也真是的……”末句话极低极低。
小柳似乎毫无察觉,打发伙计,若有所思:“怪不得,临街座位冷清些,最后坐满;靠天井地方人多,而且出手较阔绰。”
恰此时,西瓜一拉他袖子:“老大老大,你听邻座——”
“……我玩过好几次喽!嘿嘿,只要不打死人,交了钱随便揍,特别解气。我只要一烦了就来打,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老大,”西瓜皱起了眉,“你听见了,他们折磨人?”
小柳却问:“现在,你耳力又好使啦?”
西瓜急道:“老大,这事,不能不管!”
小柳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容:“等着呗。”
院中,有人提过水桶。
两桶清水,其一沉着些白色物,一桶红色水。
还有条麻绳拧成的鞭子。
座上声音纷纷兴奋起来:“开始了!开始了!”
一个人,衣着普通,乱发几乎遮住整涨脸,慢慢走到院子中央,步伐沉重,不稳。
邻座有人立起身来:“我先去!”
几步下楼,来到院中,对着那人:“老子这月生意亏本,让对头算计了,今儿个来解解恨!”奋起老拳,乒乓乱打!
那人默默受着。
“老大,这怎么成!”西瓜急道,“我去帮他。”
小柳却好整以暇:“喂,这里蚊子很多啊,还不快抓?”
“老大!”
小柳轻声道:“再过一会儿,看明白下手。有我呢。”
西瓜看看小柳神色,只好作罢。
他相信“老大”。
那个人打得累了,停手走开,另一少爷装束的公子哥儿大摇大摆走上。
挽起袖子,指戟大骂道:“他爷爷的,你娶了四个都行,就不许我逛窑子,算什么老子?!少爷今儿个消消气——”一巴掌掴去!
紧接着,拳落如雨,公子哥儿还不解气,抄起鞭子就抡!
蘸水的鞭子,一下,又一下!
那人结结实实挨了二三十鞭。
可他没还手!更不招架!!也不呻吟!!!
他只是在鞭雨中,踉跄着,承受着。
西瓜实在看不下去,见小柳还不发话,一拉椅子站起来就要跃下去。
——他,还有小柳,以及在场所有人,便在此刻,听见一个声音。
一个圆润如露珠,悦耳似银铃,清爽得好像三伏天一碗冰镇莲子百合绿豆汤的声音。
那声音只叫出两个字:“住手!”
却让人搞不懂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怎么可以说得那么好听。
再看院子里,已经多出一个人——不,那是……天上的云!
一片绿云,恰似绿柳依依,又如春水滟滟,一霎时,昏黑的院落仿佛亮了一亮,众人眼中也随着亮了一亮!
——好美的少女!
她的眉眼,她的口鼻,无一不那么小巧俏皮,又透着水灵劲儿,配着一张因生气而更加白里透红的面孔,两条乌油油的长发辫,不是美女,难道是天仙?
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被她的美所震撼,以至没察觉,这位少女怎么进的院子,怎么拦在公子哥儿前面,还有,一线白光闪过。
而白光闪过后,公子哥儿手里的鞭断成两截。
天色已暗,灯火也不十分明亮,公子哥儿望着姣好而薄怒的面庞,惊为天人,不但忘了动作,呼吸也顿住。
少女却没工夫和他说话,靠近被打之人,柔声道:“伤到哪里了?痛吧,我看看好么?”
那人愣愣地,毫无反应。
少女不顾男女之嫌,伸手主动解开——干脆撕开那人衣襟,挺括的秀眉立刻剔起来:“这么多伤!”她从腰间取出金创药,极尽轻柔地涂抹在新伤旧痕上:已结疤的、未收口的、化脓的、刚长好又崩裂的、血淋淋绽开的、青紫肿胀的……简直就是密密麻麻一张网!
那人,好久,唇角牵动一下,仿佛刚刚回过神来,然而依旧麻木的眼神。
显然他早已习惯这种痛苦,这种屈辱,几个钱就把身体和尊严卖掉的屈辱。
金创药用罄,那人的伤还有一大片没有涂抹。少女直起身子,向公子哥儿、向全酒楼的食客,大声道:“不许你们再折磨他!”
公子哥儿哪里会听这样一个弱女子的话?笑嘻嘻道:“哟,小妹妹,不打他也行,你就陪大爷玩……”
“啪”!
话音未落,脸上已成“五指山”。
随后,一道银光飞起。
一柄雪亮雪亮的剑,就抵在公子哥儿颈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本该用来拈花握笔刺绣吹弹的,此时稳稳持剑。若非一巴掌加上这冰冷锋利的剑锋吻着咽喉,公子哥儿怕是还会说上半天没边儿的话,不过现下已经战战兢兢了。
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少女,却英风逼人:“你想说什么?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让人受这样的屈辱么——”她话锋一转,又道,“谁出的主意?不老实说我就砸了这店!”
“——这位女侠!这位女侠,您老人家先别着急,千万别急,”敦实略发福的掌柜忙不迭跑来,使劲搓着两手,“这里太乱,请女侠屋里说话……”
少女偏偏不讲面子:“现在,说个清楚!否则——”剑尖已转向掌柜。
“这个……”掌柜的为难四望,出这样的岔子,生意岂不砸了……咦?刚还人声鼎沸的酒楼怎么这么静?
岂止静,人都到哪去了?
“怕事乃人之常情,他们都走了,几位,你们慢慢聊吧。”一个年青人探头笑道。
——好事之徒是不少,年青人身上银票也不少,靠银子说话,大家不走才怪。
掌柜的显然将他和旁边的少年看成少女一路,心里暗暗叫苦,只得道:“小的是买卖人,平日知道天理王法,断不敢作谋财害命的事儿,这几位——”一指院中的人,“他们出钱泄愤,只是打几下,骂几声,死不了人。辛此愿受愿挨,也出不了事……”
他口中的“辛此”,想来就是被打那人了。
“为几个钱就把人打成这样!”少女忿忿打断他的话,“这是什么?”指向院中水桶。
“盐水、辣椒水……”
“光打不够,还用这些折磨他!出不了事——万一呢?再说,一个人怎可随便遭到毒打?!”
“可是……可是……”掌柜无奈摊开双手,“辛此是自愿的,不干小的事。有字据在这里……女侠请看。”从腰间摸出一张折了几折,已经破破烂烂的纸。
自愿?字据?
少女伸手去接的时候,那公子哥儿又不知好歹地大声说:“怎么着?大爷我有得是钱,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哗啦”!
不等少女动怒,一碟子菜已经在公子哥儿脸上开了花。
“老大,我准头不错吧?”“很好,很好。”两句话说完时,公子哥儿也晕倒在地。
西瓜直接从楼上跳下来,凑过去看那字据:
“今有辛此一人,寄居王富酒楼,衣食住宿全包,情愿身受鞭笞以资酒楼生意,若有悔意,立即逐出此地,不许栖身。空口无凭,立此存照。”
下面是辛此与掌柜两人的手印。
短短几行字,注定辛此的命运。
少女沉吟不语,西瓜小心地望向辛此。
辛此表情中,不带痛苦。
只有麻木。
乱发下,黯淡呆滞的目光,仿佛盯着远方,却空空洞洞,是忘记忧愁苦痛还是……习以为常?
一字千金,铁打的凭证,又能如何?
少女的处境有点窘。
西瓜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字据拿在手里,笑道:“这个好办!”火折一摇,灰飞烟灭,余烬飘飘洒洒落在地上。“大掌柜,放他走,你该没话说了吧?”
“根本不是那回事儿……”掌柜的还想分辩,少女的剑很亲昵地靠在他脖子上,吓得他刚说出“你们……”两字,又把后面的活咽回去。
少女也不容他再说,回过头对辛此微笑:“走吧。你不用怕他,有我帮你,走吧。”
辛此却没动,神情恍如梦中。
——失去自由与尊严,被痛苦和屈辱折磨到麻木的人,就像自小生长笼中的鸟儿,敞开笼门都不会飞去——这曾是多少人为之悲哀又无可奈何的事?
辛此,就是这样么?
月亮已从云堆里钻出,冷冰冰照着辛此,照着掌柜的吓得苍白的脸,照着剑。
楼上的小柳就像在看戏,西瓜忍不住,拉过辛此的手:“快走啊,还要留在这里挨打么?你和别人一样,不能让别人欺负!我带你好好歇几天怎么样?走吧——”
辛此忽然很用力很用力地,抽回了手!
他的眼神带点感激,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茫然,向西瓜摇了摇头。
很轻,然而很坚决地,摇头。
他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打起手势。
示意少女把剑拿开。
少女不解:“你要我放了他?给他求情?这种人,定得好好教训一顿!”
“不干小人的事……”掌柜的才说半句,颈上就是一紧,“……饶、饶命!”
少女心里自是不想动武,然而故意吓唬道:“我不杀你,不过决定在你身上一片一片割点肉,给他补一补,怎么样?”说话时,她故意把声音压低,声调更是冷过冰,眼中露出残忍——眼底到是恶作剧的顽皮。
看不惯辛此受气,想吓一吓掌柜,小小报复。
——她这抹顽皮却没有人看出来!
少女眼珠一转,剑锋游移,贴上掌柜的耳根:“先从耳朵下手,如何?”作势欲削。
未料,辛此眉毛高高挑起,紧张注视那剑,剑甫动,他竟扑了上来——直直扑了上来!
少女一惊,忙撤剑,岂料撤至中途,辛此脚下正绊上公子哥儿的手臂,一个踉跄,平衡已失,胸口空门正向剑锋上压来!
少女和掌柜的本是面对面而立,辛此在少女左首,少女右手持剑,剑鞘悬在左边,撤剑时剑尖自然左划。
辛此,偏是扑向剑。
两人距离绝对近得很——近到惨叫声和惊呼声和一声“哎呀”连同身体倒地的声音一同响起。
一刹那,会发生什么、能发生什么?!
惨叫出自掌柜的之口,惨叫时他紧紧闭上眼睛。
惊呼是西瓜发出的。
少女一声“哎呀”的同时,辛此倒地。
鲜血,立刻浸湿划破的衣。
楼上有人鼓掌。
“西瓜,干得漂亮!”
“老大,我都受伤了,你也不关心一下。”西瓜从辛此身上爬起来,疼得连连吸气。
掌柜的不禁睁开眼——怎么,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
少女正迷惑地揉着玉腕,辛此好端端躺在地上,流血的倒是那个少年。
西瓜扑倒了辛此,挡开那剑。
“辛此、辛此……”掌柜的连忙去看,还好,只是昏了。
少女沉吟:“谁击中我手腕?阻了剑势……”正自纳闷,一个年青人已跃入眼帘:“鬼叫什么,这点小伤你又死不了。”说话时手下不停,敷药、包扎,极为利落。
伤口一拃长,看着吓人,所幸尚浅。西瓜身体灵便,加上剑落中途一顿,伤势并不严重——若无他这一挡,辛此怕是性命难保。
年青人背对少女,忽然冲西瓜使个眼色,伸手狠狠一拧。西瓜大叫一声:“好痛!”“怎、怎么了——天!骨头断了!”年青人“吃惊”地道:“刚才一摔把旧伤摔得复发?这可……姑娘,帮个忙吧,五钱熊胆、三钱田七、三钱血竭、三钱七分藏红花、两钱冬虫夏草,八钱三分一颗的珍珠——快去采买!西瓜,你千万挺住!”
少女立刻飘身上街。
这些药,虽算名贵,还是找得到。
但珍珠难寻,“七钱为珠,八钱为宝”,何况指明要八钱三分!
少女逡巡往来,无法可想,只得请了大夫过来。
——却又愣住。
酒楼上下,热闹喧哗之声,重又不绝于耳。
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带着生意人惯有的微笑走来:“两位,吃点什么?楼上有座,本店‘醉香鸡’极为有名,不尝尝实在可惜……”
少女急不可耐地打断他:“你是谁?这里受伤的人呢?”
“受伤?”白胖子笑道,“在下是本楼掌柜,这里可没听说有谁受伤。”
“不可能!刚才明明在院子里!”
白胖子摊开手:“在下开了二十多年酒楼,一向公平老实,怎会哄骗姑娘?”
“不对!我连大夫都请了来,还会有假?我要看你的院子!”不待白胖子说话,一侧身径直掠进院中,但——空空如也!
半点痕迹都无。
方才那些人,仿佛从来就没在这里呆过。
“这……你究竟是谁?”少女再问一遍。
“在下李得财,如假保换的掌柜。”白胖子连连笑道,“姑娘如何不信?这里的小二、老主顾们都知道。”
“好,好……”少女冷笑,“看你说不说——”银光一闪,利剑在白胖子脖颈之上寒意森森。
——她好像很习惯用这一招。
——这一招好像每次都有效。
白胖子苦笑:“实不相瞒,他们往西去了,姑娘……”
话音未落,少女剑已入鞘:“多谢,辛苦你。”抛过一锭银子,嫣然一笑,行去。
不经意的笑容已让人神魂颠倒。
这女孩子看着有点“凶”,其实心肠很好。
白胖子舔舔嘴唇,忽然喊道:“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翠羽儿。”
人已远。
白胖子喃喃道:“翠羽儿?莫不是……喏,大夫白跑一趟,真对不住,这个就算一点歉意罢。”走出院子,将那一锭银给了大夫。
再回到院里,直起腰杆,登时高了一头。
然后,他开始——脱衣服!
一件一件,足足六七件之后,方露出本来服色和略显瘦削的身材。
自灶下取点热水,抹去脸上的易容之物。
正是小柳。
小柳在笑:
“脸上这么多面粉都看不出来,翠大小姐,你在江湖会很吃亏——不好,”眉头一皱,“她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事,怎么向她师父交待?不过,我还真误打误撞,没准顺便解决一件事呢——她不会笨到回不来吧,呵呵……”
一边想,一边施施然走出了门。